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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惊羡世间烟火花开遍,偏偏走不到月圆”为结尾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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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最近看到这个句子觉得特别惊艳,应该会有一个很配的故事叭……大佬们作为上届的宫斗冠军,我死了。然后我又活了,还阳在太子妃身上。于是不得不周旋于四个男人之间。上辈子的小奶狗男宠;腹黑病娇的皇帝养子;新身份 ...

如何以“我惊羡世间烟火花开遍,偏偏走不到月圆”为结尾写一个故事?

最近看到这个句子觉得特别惊艳,何惊火花应该会有一个很配的羡世写故事叭……大佬们

作为上届的宫斗冠军,我死了。间烟结尾

然后我又活了,开遍还阳在太子妃身上。偏偏

于是到月不得不周旋于四个男人之间。

上辈子的故事小奶狗男宠;

腹黑病娇的皇帝养子;

新身份的侍卫统领竹马;

还有总在黑化边缘来回横跳的太子殿下;

究竟谁是我的爱情归宿,谁又是何惊火花害死我的杀人凶手?

我万万没想到,一睁眼我竟成了个太子妃?

我好不容易才熬到太后的羡世写位置,没快活几年,间烟结尾降成了太子妃?

这都不是开遍一朝回到解放前,这是偏偏一步回到元谋人!

我是到月我自己的孙媳妇?

我参加我自己的葬礼?

我还朝我自己磕三个响头?

而那个把我耍的团团转的狗鹅子,还搁我灵堂装孝子?

我怒视鬼差:“你不是故事说助我还阳?怎么变成了附身?”

她倒很无辜:“还不是因为你说最好看的那个是你”

我更怒了:“我难道长得不是最好看的吗?”

她一脸无奈:“……你长得好不好看,主要你搁那儿躺着我也看不见,何惊火花站着的人里,就这一个阳寿已尽的。”

我不禁郁闷:“怪我咯?”

她理直气壮:“不然呢?”

我靓女语塞:“你们鬼差都这么草率吗?”

她却说:“我不是鬼差,我是神兽夫诸鹿旨酒。”

我懵了:“神……什么东西?”这句式复杂的我断句都不会断。

“……”

“要不我给你换回去?”她说道:“就棺材里那个小姑娘是吧?”

“倒也没那么年轻。”我假客气了一句,然后当机立断道:“不换!”

我转头瞅了一眼铜镜中风华正茂的女子,这年轻的身体,这纤软的腰脊,这水汪眼瓜子脸,装小白莲可比我那一看就妖艳贱货的皮囊方便多了。

我阴测测地看向灵堂上的皇帝鹅子,小兔崽子,你母后我又回来了!这次不把你玩儿的叫妈妈,我管你叫爸爸!

鬼差:“你本来就是他妈妈,但你现在也确实得叫他爸爸。”

我:“……”

还没跟她纠结完,灵堂上又是一阵骚乱。

原来狗鹅子晕倒了,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哟哟哟,这心有千千结、肝肠寸寸断的样子,装的还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妈死了。

哦对,你妈是死了。

而且死的透透的。

哦。

天呐。

真伤心。

装模作样装模作样可真会装模作样!

不知道是谁,在我死之前用嘴炮送了我一程。

我上辈子自小立志当太后,为了争宠,给皇上下春药并假孕,后从宫外抱了一对儿双胞胎回宫佯做亲生,分别取名琏儿、琮儿。

正喜不自胜时,才得知双胞胎皇子并无继承大统的资格,因为会有混淆帝皇的风险

于是我打定主意,先两个都培养着,只待时机一到,将聪明的留下,愚笨的假死送出宫去。

但是在双胞胎长到六岁时,天资聪颖的琏儿溺死在了池塘,只剩了厚直纯善的琮儿,着实让我心塞了好一阵儿。

不过无论如何,琮儿最终还是登上了皇位,成为了九五之尊,并将国家也治理的顺泰民安。

其实我死之前甚至是庆幸的,庆幸当年活下来的是良孝仁和的琮儿,而不是慧颖过人却心机深险的琏儿,如此,才能为解语花寻得一丝生机。

于是在我自昏迷中幽幽转醒之时,便听得琮儿温和朗润的嗓音:“母后醒了?”

他一直守在我的床前,见我睁眼,便接过宫人手中药温柔地喂入我口中,他自小就敦厚淳良,我也是万没想到,他也会有称皇称帝,朝野赞颂的一天。

喂过了药,他轻轻将药碗放在一边,眼眸低垂,长密的睫毛微微翘起,在眼尾上扬起有些锋利的弧度,颇有上位者的姿态,静静望我半晌,低低开口:

“母后的两个儿子中,琏儿自小,就比琮儿更聪慧懂事。”

“长大一些,琏儿学文习武,也都比琮儿要快。”

“但母后,却总是更偏疼愚笨的琮儿一些,为什么?”

傻孩子,哪有自己说自己愚笨的。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琮儿不笨,不要妄自菲薄……”

话未说完,他却忽地抬眼与我对视,一双乌湛湛的眼珠幽若深潭,缓缓开口:

“母后,我是琏儿。”

“我从小的志向,就是当皇帝。”

“琮儿哪有我一分聪明,我怎么甘心因他而将皇位拱手让人?”

“明明我更……母后……偏……”

这便是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话,然后我就:两腿一蹬,与世无争。

现在想来,这狗东西六岁时就能狠心溺死胞弟,后又心知自己难以与当时手握兵权的大皇子抗衡,为减少对方忌惮装成憨纯厚直的琮儿十余年,耐心筹谋,伺机而动,当真心机刁险,深不可测。

由此可见,或许我的死也并非意外,毕竟那一场夏天的风寒来的甚是蹊跷,颇为可疑。

但细想下去,他一向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又没有必须杀我的动机,凭空怀疑他也不合适,此事当真吊诡,怎么推演都有说不通之处。

正沉思着,就有人猛地推了我,我恍然间竟听见有人说陛下仁善、孝感动天之类的话。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那要不要我诈个尸,给你鼓个死人掌啊?

我本来只想远远地冷眼看着,却又被人狠狠拽了过去:“糊涂东西,你刚才晕倒,皇上还夸你有孝心,特意遣了太医医治,还不快趁此机会关心谢恩!”

我关心他?

我关心他死不死还差不多!

但到底还是被那人推到了前面,我一眼就看见我那儿媳妇,啊不,我那曾经的儿媳妇,面色惶急地看着陈太医: “皇上怎么样了?”

“启禀娘娘,皇上是哀恸过度、气血攻心才导致晕厥的,吃过药,多加休养即可无虞。”

儿媳妇依旧忧心忡忡:“那皇上怎么还不醒?”

“皇上连日操劳,龙体疲疾,如今是累倒了。”

嘿!你这老东西,之前我晕倒,你都是一言不合、二话不说就把我扎醒,到了狗鹅子身上就磨磨唧唧这么多话。

被狗鹅子买通了是吧?

帮他装孝子贤孙是吧?

净逮着我一人坑是吧?

儿媳妇欲言又止,她素来软弱,一向唯狗鹅子命是从,果然,犹豫片刻,还是吞吞吐吐道:“可是皇上素重孝道,已经下旨辍朝七日为太后守灵,若不叫醒他……”

陈太医一听也有些迟疑:“可再这么不吃不喝地守下去,只怕圣体吃不消。”

装!继续装!

我刚才还看见太监拿着参汤在狗鹅子周围打转,他能没喝?一口都没喝?那碗参汤进狗肚子了?

眼见着儿媳妇和陈太医有礼有节的battle不下,我的心情都烦躁了起来,当然主要是饿的。

于是趁着儿媳妇话音未落,赶忙插了一嘴:“哀……”

他俩唰地看向我,我连忙把后面顺嘴溜出来的“家”字咽了回去,舌头转了个大弯:“哀皇上之多艰,孝感动天,独怆然而涕下,儿媳有一个办法,操作简单,立竿见影,或可一试。”

对着儿媳妇自称儿媳妇,老娘才是孝感动天届的南波万!

儿媳妇面色不豫地开口:“你还未过门,不必自称儿媳。”

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叫呢,你当初进宫的时候,位份也不高,本宫这么难为过你吗?

本宫都没注意到你,何谈难为你。

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我附身的这个小姑娘,名唤盛雪依,年十八。

一听这名儿就知道,那肯定是白衣胜雪,白莲发嗲的白又白存在。

上辈子装白莲,这辈子真白莲,我就不能来个有技术含量的人设吗?

但是这盛雪依,她确实有点特殊,她特殊就特殊在,她爹是个清官。

清官还成了个稀有品种,没想到吧?

这都是因为,上一届退位的胜武帝秦桀阳在位十二年,朝野清明,政通人和,难得呈现出水至清好多鱼的现象。

可惜狗鹅子一登基,他觉得不行,他觉得寂寞,他觉得大权旁落,于是开始搞事情,在朝中提拔出以赵楚两家为首的势力,让他们相互干架,啊不,相互制衡。

所以现在虽依旧是朝局和稳,边境安泰,朝中却仍免不了结党营私,趋炎附势。

还真是帝王心,海底针,帝王术,摸不透,举个放大镜都看不透这个憨批!

但还是有那么几个直臣,为人清高、为官清正,不肯依党附派。

而在这些贤臣里,就数盛雪依她爹官最大。

有多大呢?

七品县太爷。

可不要小看县太爷,县太爷至少还有官位,比其他那些因为正直而发配疆夷、流放宁古峰的,可好太多了。

我也万万没想到,上辈子我是奸臣之女,这一世我是忠良之后,这身份还挺随机的。

至于为什么盛雪依身份如此低微,却能成为太子妃?

还不是因为狗鹅子。

赵楚两家各有适龄秀女成为太子妃人选,但无论选中哪一个,都避免不了权势倾斜,一方独大,甚至将来太子登基,还有外戚干政之忧。

你看看,玩儿脱了吧!

于是,狗鹅子起早贪黑的选了很久,就选中了盛雪依这个倒霉蛋。

而且盛雪依还不是一般的倒霉,她刚踏上进京的路,我就开始生病,等她到了京城,我就开始病重,待她进宫朝拜觐见,我殡天了。

等等,这么一说好像我更倒霉一些。

不得不说我死的可真是时候,这要再晚一点,赐婚圣旨可就下了,我就得嫁给我孙子。

我虽然是个毫无底线的变态,现在又变成了死变态,但是我还是想问: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而儿媳妇作为太子之母,自然不愿意儿子娶一个小县官的女儿,又拗不过狗鹅子,就只能来拗我。

就好像我能做主似的。

我还真能!

我想好了,虽然狗鹅子六岁的时候,我就因为尝试造反失败而入了净心佛堂,然后他就被养在了秦桀阳身边,与我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但我助他登上帝位之心,苍天可鉴,他也一直铭感五内,所以才十五岁一登基,立刻就尊我为皇太后,极为孝顺体贴,事事以我为尊,压根不知道我不是他生母。

若是能让他接受我附身还阳的事实,他定会待我如旧,到时候岂不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

这么坑鹅子,难道我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不会,我的良心不止不会痛,还美滋滋的。

不过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他最忌讳鬼神之事,万一认定我装神弄鬼,小命说没就没,还是试探为上,徐徐图之。

儿媳妇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是被她怼的,到底更牵心狗鹅子的安危,遂缓了缓脸色:“你有什么办法?”

我不怀好意地一笑,从陈太医的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照着狗鹅子穴位就扎了下去。

狗鹅子还没醒,陈太医却急了:“你怎可如此对待皇上龙体?”

哦?我不能这么对待龙体,你就能这么对待本太后凤体?

“陈太医德高望重、医术深湛,难道没有听说过此法?”我开始给他挖坑。

他一噎,讷讷道:“自然是知晓的,只是……”

我立刻抓住了他的话头:“陈太医原来知道这个方法,可是不给皇上用,任由皇上昏迷不醒,是何居心?”

没错,我就是赤裸裸的报复,想当初我病重那会儿,经常昏迷,手都被他扎成了筛子,我要扎回去!

但我不知道的是,当初每每我失去意识,狗鹅子就会收起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阴森狠戾地瞧着着陈太医,一副恶鬼索命的模样,直吓得陈太医满头冒汗,只好选择现在死不如等会死,施针将我扎醒。

等我一睁眼,狗鹅子又是一派良润款款,温和无害。

所以我才被这变脸精狗东西骗那么久!

陈太医被我怼的哑口无言:“这……你……”

儿媳妇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陈太医,她说的可是实情?”

趁着陈陈太医一脸有理说不清的模样,我立刻巴巴地给儿媳妇火上浇油:“他说不清,治他的罪。”

却不想话没说完,狗鹅子睁开了眼,语色沉沉地问:“要治谁的罪?”

趁着陈陈太医一脸有理说不清的模样,我立刻巴巴地给儿媳妇火上浇油:“他说不清,治他的罪。”

却不想话没说完,狗鹅子睁开了眼,语色沉沉地问:“要治谁的罪?”

我虎躯一震,深觉现在不是正面刚的好时机,立刻往后退了退,将身形隐藏到垂幔之后,小脖儿一缩,啥都不说。

狗鹅子却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幽深深的目光瞧向我的方向,惜字如金:“过来。”

我假装没听见,却被人一把踹了出去,下手那个重诶,我委屈,但我还没说,就又被人照腿窝踹了一脚,一下跪了下去。

行呗!从哪儿下跪,就从哪儿请安:“恭祝皇上圣体安康……”不了!

“你是方才哭晕的那个?”狗鹅子淡淡启声,他一开口,我全身的寒毛都向他起立致敬,可见他多狗气逼人。

“是……”吧?我乖巧地答话,心里却诅咒他一百遍啊一百遍!

“你很有孝心。”他又说。

哼,没你有孝心,没准我就是被你个狗东西孝顺死的!

他没再多言,合了眼,面色疲乏,贴身太监立刻就示意所有人屏退。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狗鹅子就甚有威严,如今虽身子微恙,却仍是气势不减,不过片刻,整个屋子的莺莺燕燕、从从众众都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也赶紧站起来跟在后面,却听见他又开口了。

“你留下。”

我会理你?

我肯定得装没听见,加紧脚步往外走。

却忽地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未及反应,他又猛然一拽,我嘭地就扑进了他铁硬的胸膛上,撞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他心口震震,沉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喜怒:“让你别走,没听见?”

就是听见了才紧着迈步子,还是没赶趟,下次得跑才行。

他见我不出声,又道:“抬头。”

我没动,你当我是落枕吧,落枕只是因为我很怕,怕我一伸手就把你往死里掐!

这一次,他显然没有刚才那么好的耐心,直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硬掰起我的脸。

我不期然地撞上他的眼睛,幽黑如墨,沉不见底,即便在我的影子里,都有着暗转的光泽,可真……贼啊!

他眼底本是有着些微愠色,却是倏地一愣,怔怔看我半晌,死寂沉沉的眼中似乎有了光亮:“你的眼睛……”

比你的好看吧?你看你那黑眼圈重的啧啧啧,快多贴几片黄瓜吧你。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凑近,最后轻轻触在我的眼皮上。

我心跳骤然加快。

这狗东西难道认出我了?

不能够,不应该,不会吧?

三重否定表肯定,我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锣鼓唱起了歌。

“你的眼睛,”他缓缓启唇,音色沉磁:“怎么是三眼皮?”

你才三眼皮!

小姑娘的眼皮能叫三眼皮吗?

狗东西果然是狗东西,你不能指望他说人话!

我问候他母亲我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是被我不争气的肚子打断了,它叫的那个叽里呱啦,仿佛我在用腹语骂他。

他一愣,低低地笑了,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眉宇舒展飞扬,很有神采的样子。

笑什么笑,就知道笑,有什么好笑的?你笑你妈……你笑你妈呀!

他开口叫人进来。

我虎躯一震,赶紧起身,却又被他抓住了胳膊,我用眼神示意他:啊啊啊你撒开我!

他却目色微沉,手臂青筋一起,骤然一拉,天地翻覆之后,我就被他牢牢压在身下,连挣动的手腕也被他单手紧扣在床头。

我什么操作没经历过?

这种操作我真的没经历过,直接当场愣住。

狗鹅子目中贼光闪烁,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缓缓覆身下来。

我身子倏地一僵,瞬间绷地像根拉满的弓弦,微微颤颤,禽兽,你快放开我这个小女孩儿!

他轻轻弯唇,慢慢在我的耳畔停落,炙热的吐息拂过我的耳尖:“不是才晕过,朕许你在这歇着。”

他说完下床,踏步而出,又随声吩咐:“送些吃食来,要和软些的。”

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脑子只有: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忒不要脸!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绝世狗东西!

老流氓老流氓老流氓,纯种老流氓!

次日,狗鹅子下旨留我在宫中侍奉,对赐婚一事却只字未提。

太子妃变宫女?

你问过太子的意见吗

哦,太子怕他爹,所以没意见。

好嘞,我也没意见。

主要我目前还猜不准狗鹅子是什么心思,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观其变,默默地:盯。

午间才吃过食膳,就有一个小太监说狗鹅子召我去湖心亭。

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狗鹅子身边的人,盛雪依确实是刚进宫,不了解各宫人事,可我皇太后能不清楚?

我确实不清楚。

主要还是儿媳妇太能干了,啥啥都不用我操心,我日常就专注养面首,啊呸,养膘就行。

但是这个小太监,我还是能认出来的,他是薄妃的宫仆。

薄妃是何许人也?

待我粗略地交代一下。

天赢朝历代皇帝都栽在女人手里,上一任的胜武帝秦桀阳,还为了一个民间女子直接禅位隐居了。

据说那女子的长相和死去的仁圣德太后——百里牧云极为相似。

百里牧云是秦桀阳的嫡养母,只比他大两岁,同他上过战场,守过边防,还率兵勤王,最后在朝野对他们的感情议论纷纷之时,以死保住了秦桀阳的千古名声,薨逝时年仅二十岁。

秦桀阳一直过不去那个坎儿,再不充后宫,亦不衍子嗣,只在遇见那民间女子后,将皇位传给了他最小的弟弟狗鹅子之后,隐居山野。

经过此事,朝中大臣十分在意狗鹅子的心理健康,觉得皇帝必须有三十六宫、七十二妃的排面才行,于是见天儿的往后宫里塞女人,薄妃就是其中一个。

狗鹅子对这些女人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看他色欲熏心那样,跟秦氏祖传的痴情种人设一点不沾边儿,我一度担心有人看出他不是皇家血脉。

但显然皇家血脉这个事儿,也是有刻板印象的,大臣们觉得他这副万花丛中过,叶子沾一身的模样,可符合帝王形象了,非常之满意。

至于薄妃,‘薄’虽然不是什么好字,但狗鹅子非以它为封号也不是不行,可妙就妙在,薄妃闺名刘浅,这就骂人骂的有点直接了。

不过她也真是没愧对浅薄这二字,一接到圣旨就喜笑颜开:“红颜薄命的薄,皇上这是夸我好看呢。”

真羡慕你的皮肤,保养的可真厚。

不过对于薄妃,除了进宫就是封妃盛宠,和我有几分神似之外,我实在没啥别的印象。

主要还是狗鹅子的嫔妃太多,每每等她们挨个跟我请完安,基本一天都过去了,我嫌麻烦,就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如今就只记得一向贤良淑德的儿媳妇,没少骂她是善妒作妖的撒泼精。

然而狗鹅子还就好这口,果然是周瑜打黄盖,什么锅配什么盖儿。

她此番找我,估计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狗鹅子对我不一般,想按惯例打压打压我。

我好多年没被人打压过了。

想想就好兴奋。

湖心亭离我那寿康宫不远,站在湖边,还能看见挂着白色孝布的屋檐。

我等了半天都不见人来,心里不禁纳闷:难道薄妃叫过我来,打压方式就是让我多喝两口西北风?

正琢磨着,却忽然听到寿康宫走水的呼叫声,一抬头,就见滚滚的黑烟从房顶往上冒。

我急忙动身过去,却转头就见一个白影正站在我背后。

我立刻就吓了个蹦蹦,因为这白影实在是跟我太像了,我一瞬间以为我自己变成厉鬼来找我索命!

没办法,亏心事做太多了,看见自己诈尸都觉得是撞鬼。

而此时我正站在湖边,被吓得这么一蹦,自然而然地就会往水里栽。

不过幸好我大鹅展翅扑腾的好,我稳住了。

我不止稳住了,我还把那个小白影给胡撸水里去了。

我不仅把小白影给胡撸水里去了,我还一个精准的闪避,把朝我扑过来的玄色身影也给整水里去了。

你看这一黑一白,在这碧波荡漾的湖里多配!

等等,这白的,好像是薄妃?

我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原来是想把我推湖里,还亲自推,你真是个实名的好瓜娃子。

还是狗追鸭子,呱呱叫的那种瓜!

我作为一个无原则无底线无节操的三无反派,真心觉得坏是一个伟大的优点,但又蠢又坏不是。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来当摆设。

上天给了你美丽的脑袋,你却拿它来凑身高。

我说你脑子进水都是在夸你。

就在我搁那欣赏这黑白双影鸳鸯戏水的时候,狗鹅子的贴身太监承安呼哧带喘地奔了过来:“皇上!皇上落水了!快来人!”

我愣了一下,倏地反应过来,将目光落在了湖里那玄色身影上,确实是琮儿没错。

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老狗贼坏的很!

他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宣读秦桀阳禅位圣旨时,率先提出“主少母壮,以立子杀母”的大臣,就是他安排的。

领头附议的那几个臣子,也是他安排的。

为的就是架空我的权利,清除他少年君主掌权之路上的障碍,顺利推出清君十四则国策。

接着他再出面力保我,仁孝重情的形象在武帝群臣面前立下了,我垂帘听政的可能也断绝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实际上,他自小在秦桀阳膝下长大,他了解秦桀阳甚恶杀戮,所以主张立子杀母是假,预防太后夺权才是真。

我一直都被他算计的滴水不漏,竟不知何时,我的人大半都成了他的。

现在这狗东西以为用了苦肉计,我就会上当?

竟然还假装不会水,看起来倒真有几分舍命救人的模样。

可他三岁时,就会在浴桶里游水了,以为我没看见?

五岁的时候,就救过落水的女童,以为我不知道?

六岁的时候,还在池塘里……

溺毙了?!!

等等,我给忘了,当年死的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琮儿,那么现在在水里的就是……琏儿!

哎玛他真不会水!

你不会水你救你妈……你救你妈啊!

我真是曹操草三连。

眼看着侍卫跑过来还有段距离,我只好咬咬牙,在这大冬天的冰湖边,跟承安一起喊加油,啊呸,喊救命!

落水的两人终于被拖上岸来,侍卫压着狗鹅子吐了好几口水,随着他眼睛睁开,嘴里还如噩梦惊醒一般叫道:“阿祥!”

​阿祥……是我的名字,听起来还挺吉利的。

​但我全名是秦不祥,小字丢丢,应该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我爹对我深沉的爱。

​正走着神,狗鹅子却忽地看了过来,然而只是将目光快速地滑过我,落在了一旁昏迷的薄妃身上,低低叹息:“朕还以为看到了母后。”

​可不,我刚也以为看到了你母后!

​但其实薄妃和我只有几分神似,乍一看会将她认成我,若细瞧,我俩哪哪都不像,这事儿很迷。

​更迷的,是把她送进宫那大臣,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就立刻兴致勃勃地打奏折:皇上,快看这女子像不像你妈?

​狗鹅子甚为感动,大笔一挥:像,封为薄妃。

​这事做的真好,好就好在好你个大西瓜皮!

​你俩脑子有病跟太医院说了吗?

​像不像个正常人自己想想!

————————

太后终于有了姓名,感动o(╥﹏╥)o

那狗鹅子叫什么捏?

秦……什么……琏

秦……厢……琏?

————————

​​待狗鹅子收拾妥当,我便随他一同去了寿康宫,正厅是灵堂,他径自入了侧殿,管事太监一直躬身跟着,等他撩起下摆端华款款地一坐,才一五一十地汇报情况。

原来是风吹孝布拂上了蜡烛起的火,又因在边角,一时无人察觉,火势才大了起来。

​我在那里一边听着,一边暗暗观察狗鹅子的表情,嗯挺好,面无表情。

​但我有一点点怀疑,他可能知道我是我了,刚刚在湖心亭,他的目光先滑过我,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才又转到薄妃那里,这不是个正常的反应。

​更不正常的是,他从来心思深沉,不动声色,可刚刚,竟主动开口解释,他喊我的名字是以为看见我了。

​开玩笑,他若真敢当着我的面叫这个名字,头都给他打掉!

白鹤亮翅jpg.!

飞龙在天jpg.!

天外飞仙jpg.!

吹牛的,我不敢。

不过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值得试探一下。

于是我便在太监还没汇报完的时候,脸上就渐渐露出了几分急切之色,等到他快说完,便佯装心急的样子问道:“《万马腾飞图》可有损坏?”

《万马腾飞图》是我生前最爱的一幅图,以狼毫和马毛制成,是当年先皇去草原所得。

但那图上的人,是十五岁的百里牧云,那时在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我亲眼看着她着红装骑汗血,策马扬鞭而来,身后万马啸腾,气势磅礴如涌,当真是风头无两,举世无双。

不止我被实打实地震撼了,在场所有人亦都被征服,科尔沁汗王甚至用自己刚刚去世爱驹的毛和才猎下的头狼毛,拼成了那幅《万马腾飞图》作为贡品,以示真挚邦交诚意。

也是在那一刻,我立下了一定要学骑马的宏愿。

不过后来我听说百里牧云因为练习骑术,摔断过胳膊摔断过腿,折过肋骨张不开嘴,还有几次差点扭断脖子。

我就觉得看着别人骑也挺好,玩儿命就算了。

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幅图,百里牧云薨了之后,它成了陪葬品之一,但因为是水葬,意思就是扔水里。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忒暴殄天物!

不过我如此难舍,倒不是因为这张图多有意义,而是为了它外框镶的一圈夜明珠。

夜明珠啊!

整整一圈啊!

老多老多钱了啊!

说扔水里就扔水里?

败家玩意儿!

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胜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把它偷来,真不容易。

但是看在它卖了不少钱的份儿上,值了!

哦,忘了说了,现在寿康宫墙上挂的那副就是赝品。

但是它夹层里藏着的银票是真的!

我的心疼也是真的!

藏钱是我多年的爱好,因为我爹一直都不在意我,还老想弄死我,以致随便一个下人都敢克扣偷窃我的例银,所以我很喜欢钱,更喜欢藏钱。

讲道理,我藏下的钱就没有被人找到过,江湖人送外号仓鼠精,虽然整个江湖只有我一人儿。

但是该骄傲还是得骄傲的!

如今,我专门提起这张图去试探狗鹅子,是因为它一直挂在内室,我作为一个刚入京的秀女,不应该知道。

但若我不止知道,还能说出名字,而狗鹅子还并不觉得奇怪的话,那他十之二三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为啥概率这么低,因为以狗鹅子那微薄的好奇心,他更有可能的反应是问都懒得问。

可我却不能不试探。

当然他若是觉得奇怪,开口询问了,我也有由头打发,不会让他过于起疑。

然而,狗鹅子并没理我这茬,而是饶有兴趣地问我:“想骑马了?”

当然想!

但是看他这一脸狗样,肯定没憋啥好主意,于是我不禁深深思索:我是该想呢,还是该不想呢?

“很难回答?”狗鹅子见我不说话,睥了我一眼,突然伸手照我脑门弹了一记:“在朕面前,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别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

这个场面看起来很像打情骂俏,但仰仗我素来断情绝爱的第六感,我只感受到了“打”。

所以我有点不爽,身为人子,竟敢对本宫动手,太放肆了。

但是他毕竟是皇帝,放肆也就放肆了。

于是我老实答道:“想。”

他挑一挑眉,目色诱惑:“木兰秋猎,要去吗?”

我眼前一亮:“要!”

他却勾唇一笑:“求朕。”

我求……求老天快降下一道雷劈你脑门上,只要你死的够早,本宫将来依旧是太后!

但是我现在还不是太后,所以我只能低头……低头不语。

他却不依不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迫我看向他,却在与我对视后,又收起了玩笑之色,目光下落至殷红唇间,痴凝片刻,不由移动手腕,指腹压上我微张的唇瓣,轻轻摩挲。

这狗子莫不是撞邪了?

就在我琢磨着驱邪咒怎么念的时候,却忽地听见外面灵堂响起了阵阵哭声。

狗鹅子最忌吵闹,闻声忽地醒过神来,慢慢收回了手,眉头便蹙了起来:“怎么回事?”

承安立刻道:“回陛下,是给皇太后陪葬的二十个面首,前来拜别谢恩。”

给我陪葬的面首?

还足足有二十个?

这可太带劲了,我得好好瞧瞧,我兴高采烈地伸着脖子往外瞅。

等等,我的解语花也在里面?!

我本想看热闹,却看到自己房子塌了?

但是他果然不一样,别人都哭哭啼啼,凄凄戚戚,只有他是情真切切,泪眼默默,宛如一硕含风饮露的洁白栀子。

不枉本宫以前最宠爱你,虽然只宠了一个月我就死了。

我上辈子虽然性冷淡,但是也颇好玩乐,所以养了不少的伎子。

在众多伎子里,有擅文采的,有会跳舞的,还有精戏善曲的,各种各样,层出不穷,但只有解语花最特别,他是耍皮影耍的最好的。

正巧我以前除了当太后,没别的志向,除了皮影戏和藏钱,没别的爱好。

而他那一双手,技艺精湛,出神入化,那一把嗓子,喜可宛转悠扬,悲若摧心断肠,每每都让我看的入情入境,流连忘返,久久难以回神。

更别说,他还身段峻拔,容色清秀,尤其是一双星眸柔目,就像盛着一汪山间甘泉,看一眼都觉得是甜的。

当年初遇见他,是在京城最负盛名的红馆,他才十六岁,是一个伶人。

因为戏艺着实精湛,我便重金打赏了他。

所谓重金,倒也不是真的大方,主要是没注意给错了银票。

待他特地卸了妆,亲自来包厢道谢,我才知道我竟然赏了他五百两,而不是五十两。

这让我肉疼了好一阵儿,自那以后,再不带大额银票出门,反正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想我堂堂一国太后,竟如此小气,连五百两都舍不得?

我确实舍不得,毕竟抠门儿是我的人设,节俭是我的准则,我人生的三大爱好就是省钱省钱省钱……

然而看到他的容色气度之后,我突然就觉得,这五百两花的还是有点儿小值的。

我本以为,能将妩媚动人的杨贵妃演的入木三分的男伶,怎么也该是有些脂粉气的,但他虽纤腰窄背,目若魅狐,却声朗气清,容秀明澈,更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无暇,令人视之忘俗。

我从不重美色,但偏偏惑于他的一双狐狸眼,下意识在他施礼时托了一把,却见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将手抽了回去,动作间,便瞧见了他欺霜胜雪的手臂上,竟有着交错的淤痕与伤口。

他察觉我的目光,立刻慌乱地掩饰,口中连连告罪。

我一向感情淡漠,同情心更是没有,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无法将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侍女极是不忍,脱口追问之下,才得知他漂泊江湖多年,上月才至京都,母亲突染重疾过世,又身无分文,不得不卖身葬母,却不想落入魔窟,受尽凌虐,遍体鳞伤。

我素来以蔫儿坏为怀,绝无充当救世主的觉悟,可这样一个纤弱美少年跪在我的脚下,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用那双泪濛濛的眼哀切切地望着我时,我竟陡然而生几分怜惜。

他小小地捏住我的衣角,喉音呜咽:“姐姐,我好疼。”

他指节收紧,容色悲楚: “姐姐,我会很听话。”

他目下嫣红,眼角坠泪:“姐姐,你收了我吧。”

我那岁数被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年叫姐姐,我心不心虚?

当然不了。

我不仅不虚心,我还很平常心。

毕竟他若是开口就称姑姑,我是不可能收了他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这种眼力见儿,还是别当男伶了,当哑巴正好。

况且我死的时候,史书可写了,福禄寿太后生活优渥,养生得法,薨逝时仍面容姣美,丰肌艳态,宛若少女。

没错,福禄寿就是我的谥号,我生前闲的没事亲自选的,相当符合我大俗即大雅的气质,我很满意。

不过宛若少女纯粹瞎扯,美艳少妇当之无愧,也没其他秘诀,就是天赋异禀的年轻,不然也不会总有人将我认成二十几岁的薄妃了。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柔软可欺的少年,他脸上有一种哀婉破碎的凄美,恍若囚困在兽坑中濒死的小小白狐,奄奄一息,呜呜低咽,凭人拿捏,却越是染了血,越有一种惹人心怜的孤弱无依。

我十分动容,然后拒绝了他。

因为我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自找麻烦,而他看起来真的很麻烦。

毕竟我的人设是冷漠无情,而不是温柔多情,没那么多的善心好发。

所以我将他紧捏在手中的衣角一寸一寸拽出来,看着他眼中的希望期冀一分一分寂灭,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任他跌落在地,孤影萧瑟,如坠深渊。

但他这深渊也是有点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在出去的第一个路口,又遇见了他。

准确的说,是先遇见了小偷,而他在小偷逃跑时,绊了小偷一跤,然后将落在地上的荷包拾起,清干净了递还给我。

很体贴,但并不能令我改变主意,可他竟也并未多言,倒让我有几分意外。

毕竟红馆盘踞京都几十余年,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全京城能救他且全身而退的不多,我算其中一个。

谁知到了第二个路口,那块硕大的牌匾重重砸下的时候,又是他一把将我护在怀中,替我挡开了危险,而他的后背却被牌匾的尖角狠狠划过,血瞬间就渗透了半身衣衫,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他却松开我后退一步,彬彬施礼:“情势紧急,唐突了。”

侍女诧异地看着他,脱口道:“你受伤了!”

“无妨。”他语气从容,云淡风轻,向我宛然一笑:“姐姐,我没事,不疼的。”

这话说的,他为救我受伤,我难道能视而不见?

我能。

但我还是收了他。

也没啥特别的想法,就是不想再跟他下个路口见,忒败兴。

虽然我内心更倾向路见不平,不管为上,来路不明,弄死再说。

但我并不怀疑是这些巧合出自他手,因为他没有这个本事。

红馆馆主的凌虐之癖,我早有耳闻。

小偷和牌匾,也不是他一介伎子能够操控。

所以他只是纯扫把星而已。

还总是扫着我走。

我又不能杀了他,就只好收了他。

据说侍女去赎人的时候,红馆的馆主还不乐意,叫嚣着要给点颜色看看,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果然给了我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儿的男伶。

成吧,他们八个正好凑两桌麻将,就是我显得有点多余。

而我那阵子在皇家别苑避暑,随口将他们安置了,转眼就忘在了脑后,第二日回宫也并未带上。

再次见到解语花,已是初见他的一年之后,也就是我死前的一个多月。

夏日暑气来的酷烈,本是定下去避暑山庄,却不想就在我的寿诞前夕,皇家别苑竟出现了祥瑞,还是几百年难遇的那种。

不是我说,人祥瑞出现一个你们抓一个,搁我我也不冒头,不难遇就怪了。

然而狗鹅子却龙心大悦,立刻改了去处,钦定在别苑为我庆寿。

为表孝心,他每年都会为我的寿辰大肆庆贺,生怕我不知道自己离入土又近了一步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老,却假装满脸都写着开心。

筹备寿宴的仆婢甚多,虽然尽是手脚麻利,动作轻悄的,我却仍嫌吵闹,一早便划小舟入了听荷塘。

悠悠行至湖心,懒懒仰卧在船头,远望过去,天色湛蓝,万里无云,伸手拨过清凉湖水,便有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来,安稳静谧。

接天莲叶,荷花映日之中,亦有微风习习拂过,落了满面的沁人花香,最是舒爽安惬不过,渐渐便起了浓重的睡意。

醒来的时候,烈阳已至中天,日光如火焚烤,喧嚣蝉鸣愈甚,我头顶却有着宽大荷叶映下的阴翳,侧眼看去,便落入一双狐狸星眸,仿若星辰大海,亦含宇宙万千,目色投来,笑意盈蕴,媚色丛生,恍似莲叶荷蕊托生的精灵谪仙。

“姐姐好睡。”他轻笑着开口,音色如山间溪泉,清冽甘澈,混着发尾簌簌滑下的晶莹水珠,坠在我的掌心,又一瞬便滑落。

我早已吩咐过不许人打扰,长得如此好看也不行,于是开口便是斥责:“放肆!”

他吓得一颤,眸色惶然,急忙后退,湖中立刻有细碎的水声荡起,我头顶的荷叶也随之移开,毒辣的阳光瞬时如烈火焚针一样刺在了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不悦地蹙眉,他见状回过神般怯生生地“啊”了一声,连忙又探着身子将荷叶遮了过来,湿透的月色广袖随着动作翻落在肩膀,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灿烈日光跃然其上,将冰肌玉骨沾染的繁密水珠映出莹莹光泽。

我看着他如凝脂白壁的脸,总觉这双眼睛,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他被我看得赧然,微微垂下目光,羽睫像蝴蝶的薄翼翩翩,在眼下投出湿漉漉的影子,藕节般细嫩的手臂紧绷着抬高,努力地将荷叶撑在我的头顶。

我随手挑起他灵巧的下颌,触感细腻弹软,像是蜜甜的棉花糖,细细端详,明明是一双媚气含波的狐狸眼,却像是初生的小鹿般懵懂净澈。

“是你。”我缓了脸色,淡淡开口。

他面色一喜,眼中焕发出璀璨的神采:“姐姐还记得我?”

这样一双眼,这样一张脸,怕是想忘记也难。

我收回手,斜斜倚靠在舟头:“你怎会在此?”

他面上倏地染起薄红霞色:“正午日光毒辣,我怕会晒伤姐姐,又不敢惊扰清梦,便自作主张摘了荷叶遮阳。”

我点一点头,瞥了一眼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刚要开口,他却小小惊呼一声,忽地将身子后仰,如一尾鱼游浸湖中,本在他握在手中的荷叶也在空中翻了个个,倒扣着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被挡住了视线,立刻就皱起了眉,“放肆”二字都到了嘴边,突然发现这么扣着……就还挺凉快的。

我将荷叶边缘轻抬了抬,见他已经稳住了身子,面上浮着两片飞红,一直熏染到微扬的眼尾,像迎风舒展的艳丽桃瓣,春色盎然,小小的声音里带了丝丝的委屈与羞怯:“鱼儿咬了脚,失礼了,姐姐恕罪。”

我对美少年都会多几分宽容,弯了弯唇,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倾身上前,我随手采了荷叶盖在了他的头顶,来而不往非礼也,有凉一起乘。

他的脸又腾地红了,嗫喏着谢恩,让我觉得十分有趣:“本宫高兴,许你个恩赏,想要什么?”

他眸光晶亮地瞧过来:“什么都可以吗?”

我纵容地点一点头。

他轻轻咬了咬嫣粉的唇瓣,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一般:“我想,给姐姐演一出戏。”

我惊讶地挑眉:“只是如此?”

他不卑不亢:“只是如此。”

我自然答应,但我没想到,他说的戏并不是他擅长的戏曲,而是我喜欢的皮影戏,

他将我们的初遇编成了故事,而我竟成了被仙鹤报恩的善良女子。

这让我不大高兴,因为我不想当好人,我想当仙鹤。

但是鉴于这些年吹我彩虹屁的不少,而他是吹的最桥段新颖、角度清奇的一个,所以我原谅了他。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有多好看呢?

本因军机战事而暂留宫中的狗鹅子,听说我连日专宠解语花,寒着脸色就赶到了别苑。

他横眼扫过屋内跪倒的众人,一伸手便捏住解语花的脸抬了起来。

按照惯常的流程,他都会先嗤讽一句“不过尔尔”,再做打发。

但是这次,他的目光落在解语花的面上,只吐出了一个“不”字,后半句硬是梗在了喉头。

我就知道,解语花这张绝色倾城的脸,那是板上钉钉的老少咸宜,男女通吃,见过他的,除了我,就没有不沦陷的。

但是我有病,我不算,四舍五入就是人人都爱他。

果然狗鹅子用那双乌沉深邃的眼盯了他良晌,才憋出一句:“母后还是要顾及皇家体面,莫要沉于美色。”

我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但是我不听。

本宫费时费力爬到了太后的位置,可不是为了维护什么皇家颜面。

尤其解语花还如此有意思,聪明软萌有心机,动静皆宜还努力,人凭本事留在本宫身边,我为什么不偏宠?

当然我或许会一时沉迷美色,但我不会永远沉迷美色,除非在意料之外,而这个意外就出在狗鹅子身上。

他素来情绪内敛,心机深险,喜怒不形于色,以往虽甚是瞧不上我宠的伎子,顶多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对解语花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净挑他在的时候来,却每每一见面又满脸的:就这?就这?

真是连鼻孔出的气都充满了傲娇。

他这反应可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到过了好几天,我才意识到他莫不是看上了解语花。

这我就不大满意了,你男人那么多,满朝文武还不够你选的,偏偏跟我抢?

我自然不能如他所愿,将解语花护地更紧。

而狗鹅子也愈加愤懑烦郁,几乎是句句找茬,日日吵架,即便到了我寿辰当天,都是冷脸相对,其余时候,更是没有一刻安生。

但由于我俩都是能动手绝不动口的类型,不仅吵架技巧十分生疏,内容也属实有些苍白,总结起来就是:

狗鹅子:你就是馋他的身子,你下贱!

我:你连他的身子都不馋,你太监!

就是如此毫无营养地菜鸡互啄,一直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我死了。

但是没关系,我又活了。

而解语花如今才不过十七,比现在的我还小一岁,真真嫩的能掐出水来。

完全就是冬天里的小火炉,夏日里的冰西瓜,可甜可甜了。

所以我能让他就这么殉葬吗?

我当然不能!

没准他就是我的爱情。

宁可错救,不可错放。

毕竟我这辈子的口号是:不搞事情,只搞爱情。

可惜爱情不是你想搞,想搞就能搞。

我才开口,话里刚有了点救解语花的苗头,狗鹅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没等我说完整句话,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里像燃了两团火:“让朕放掉这些低贱的娈宠?你想都不要想!”

他说完冷冷一笑,似是挑衅:“既然他最是善解人意,去地下陪着母后岂不正好?”

废话!解语花当然得活着才能是解语花,死了的那是坟头草!

我抑制不住地有些心急,才要再开口,他却猛地将桌案扫落,杯盏噼啪四散,碎了一地,又狠狠瞧我一眼,抬腿就走。

这人怎么这么暴躁,没准这里面就有你假父,本宫大发慈悲让你亲自参与到选爹环节,你看看其它鹅子谁有这待遇?

承安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只匆匆叹了一句:“之前皇上还特意下旨不准陪葬,可不知怎的,昨儿又突然改了主意,真是可怜。”

还能因为什么,这狗东西就是想让我一人孤单寂寞冷。

之前以为我死了,就不准我的情儿死,如今知道我活着,又不准他们活,就是诚心诚意地破坏我姻缘!

这是阳间人干的事儿?

上辈子我一提养面首,他就百般阻挠,说我不成体统。

可纵观各个朝代,太后养面首的不在少数,他却非得将我与百里牧云做比对。

她没养是因为死的早好吧!

当然我得承认,她就算死的不早,她也不会养,但那是因为她有秦桀阳这个“面首”。

可秦桀阳能当她“面首”,是因为他们不是亲生的,狗鹅子能吗?

狗鹅子……狗鹅子居然也能!

但本死变态觉得这事儿不行。

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我还立在那里出神,就听见狗鹅子厉声催促:“还不走?”

我连忙收敛思绪跟了上去,走过灵堂的时候,又忍不住看向解语花,而他也似乎听见声响,正要站起身来,却在四目相投之时,动作一顿,目光微闪,又跪了回去。

一种异样的感觉蓦然袭上我的心头,他刚刚的眼神,有些奇怪。

莫不成……

难道说……

别不是……

我正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狗鹅子却又折了回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臂就往外走,一路拉着我出了宫门,又狠狠丢开,回过头气急败坏地质问:“朕就在你眼前,你还敢看别的男人?”

我为什么不看?我是太子妃,又不是嫔妃,我看别的男人太子都不管,你管得倒挺宽!

但我口头还是安抚为主:“不敢不敢。”

“不敢?你眼睛就快长在他身上了!”他重重冷哼一声,眸色转厉,咄咄逼人:“你怎么不看朕?难道朕没他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个挂羊头卖狗肉啊,你个腹黑病娇狗!

但我嘴上还是得说:“好看好看。”

他却不依不饶起来:“哪里好看?”

你好看就好看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清楚自己是哪根儿葱。

但我还是得把实话咽进去:“你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哪哪儿都好看……”个鬼。

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人间绝色,世间精品,你是人间绝情,皇家赝品,还是个没谱没数没脸没皮的赝品。

但有一说一,我表面还是夸的态度诚恳,语气真挚,他却不仅没有消气,反而更加恼怒,恨恨喘息半晌,突然扬声喝道:“承安!把他给朕关进刑司!”

承安不敢耽搁,立刻领命而去。

我就奇了怪了,解语花明天就殉葬了,按礼制,无论如何也该留几分最后的体面,哪有断头饭里掺刀片的道理?

狗鹅子却尤嫌不解气,狠狠地看着我,咬牙切齿道:“你、你休想对他好!”

人撅你家祖坟了你这么恨他?

我火气也上来了,是该让你瞧瞧来自母后的愤怒了!

可还未待开口,他却用力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开。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狠狠将脚边的石子踢了出去。

这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的最后一个月,我们两个不是在争吵,就是在争吵的边缘。

我一心想要留解语花在身边,他却每每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再鞭尸八百遍。

所以我才在临终前,心知再无力护持,特意营造了温馨的假象,只是笃定琮儿素来仁厚淳良,能饶解语花一命。

但万没想到当年活下来的,竟是天性凉薄、乖悖违戾的琏儿,以至于我话还没出口,先被他气死了。

这辈子我可得保持平常心,宁愿我气死别人,不叫别人气死我。

但此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不懂得什么叫打脸的日子还在后头。

身为皇上近身女官,又承蒙狗鹅子连日优待,我轻而易举便进入了刑司。

顾名思义,刑司便是宫内对犯错的宫人施刑的地方。

我不是没想到解语花会受刑,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受这样重的刑。

昏暗地牢中,他被绑在刑架上,身上鞭痕遍布,红的刺眼,头无力地垂着,眼眸紧闭,浓密的睫毛微微颤颤,宛若跌落人间的瑟瑟雏鸟。

这让我恍然忆起了初见他时的情景,伤痕交错的手臂,泪目婆娑的狐狸眼,低低哀哀的那声“姐姐”。

“咳咳咳……”

他突然咳了起来,将我从回忆中抽离,我才凑近些,就听见他在意识混沌中,唇边泄出呢喃呓语:“姐姐……疼……姐姐……姐姐救我……”

我愣了一瞬,不禁探出手,指尖轻抚他的侧脸,他是这样的明丽秀致,俊美无瑕,连行刑的宫人都不忍伤损半分。

他似有感触,吃力地抬头,却因为太过虚弱,又沉沉地垂落下去,只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呜咽着姐姐。

我站在那怔怔地听着,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有绵密的酸涩蔓延开来。

我打定主意要救解语花,出了刑司,便径自去向养心殿,狗鹅子亲自下旨关押,没有他的口谕,刑司是不可能放人的。

毕竟是有求于狗,不能空手,于是我特意半路顺了个食盒。

但是因为顺手牵羊的太随便,到了养心殿门口一打开,我才发现这是狗鹅子最不喜欢的点心。

不过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就是这么草率。

进了门,屋里不止狗鹅子,太子也在,两人正在下棋。

我走近看了一眼棋盘,我都死了好几天了,你俩这棋艺咋一点进步都没有?

一对儿臭棋篓子,丢人现眼丢人现眼!

我正在那撇嘴,就见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我,太子眼中还带了点讶异。

我对着太子看了回去,看什么看,还不快跟本祖母请安?懂点事儿好吗?

然而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三人行必有一人行大礼,不是狗鹅子,不是龟孙子,哦,是我!

但是我有点纠结,我这个大礼可以行,但你这个龟孙子会不会折寿,我就不确定了。

但是管他呢,又不是我亲孙子。

于是我立刻一福到底,嗓音嘹亮:“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正探寻地瞧我,被我这一声请安吓得差点跳起来,脸都涨红了:“平、平身。”

狗鹅子却是眉头狠狠一拧,面上就浮上一层薄怒:“谁准你行礼的,起来!”

太子飞速地瞟了一眼狗鹅子,生怕他怪罪我,连忙打圆场:“你这性子,倒甚是活泼爽朗,与京中女子大不一样。”

那是!我可比她们加起来心眼儿都多!

我心里暗笑,太子跟他狗爹不一样,自小就是真的好脾气,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软得很。

我清婉弯唇,轻挽了挽耳边碎发,驾轻就熟地装成一朵清新脱俗的小白莲:“殿下过奖了。”

狗鹅子目色不善地打量了我和太子一眼,心情似乎更恶劣恶了,不耐烦地吩咐承安:“传朕口谕,盛雪依身患隐疾,不便行礼,今后免除诸事礼仪。”

你才身患隐疾,你全家都身患隐疾!

等等,他全家也包括我。

……你全家就你身患隐疾!

再等等,他刚刚好像免了我的行礼?!

果然姜还是我辣,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试探出了狗鹅子在心中认定了我几分。

以他苛漠凉薄的性子,一个七品县官之女,别说隐疾,就是真残,该下跪还是得跪,如今却对我如此殊待,我不多想都不行呢。

狗鹅子被我洞悉的眼神看得发恼,将手中从太子阵营吃掉的棋子扔进棋篓,冷声问道: “会下棋吗?”

哟!你这臭棋将还好意思问别人会不会下棋?

“不会。”我淡定回道。

他睨了我一眼,语气嘲讽:“朕听闻盛家三姑娘,下棋品茗、赏画作诗,无一不精。”

听闻个屁!就你耳朵长。

我眯起眼睛假笑:“既是传闻,自然不足采信。”

他被我噎得够呛,黑着脸半天没说话。

天色已晚,太子启声告退。

我将他送出门去,他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低声嘱咐:“父皇虽严厉肃重,但若小心侍奉,也不会为难于你,你莫要害怕。”

我害怕?

我很努力地憋住才能不笑,太子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他的可爱和解语花那种一见倾心、二见怜心、三见走心的魅惑勾人的可爱不同,他是如冬日暖阳明明朗朗的可爱,是像小兔子乖乖萌萌的可爱,是若棉花糖甜甜软软的可爱。

真是可爱到小心心都化了。

他没察觉我千姿百态的内心戏,只顿了一顿,面上染上一层薄粉:“婚约之事,非你之错,我会再劝父皇,不必忧心。”

我倒是不忧心,反而有点同情太子,他狗爹在他这个年纪都有娃了,他却连老婆都没有。

不仅没老婆,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变祖婆,真是实惨本惨,倒霉本霉。

祖婆对不起你,但祖婆将来也不会补偿你,只能当下劝你一句:“世事难料,天恩难测,殿下也莫往心里去。”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反过来宽慰他,怔了一瞬,才弯唇一笑:“好,我记住了。”

送了太子回来,狗鹅子已经在批阅奏折,明灿灿的烛光下,面色肃穆,喜怒难辨。

我觑他几眼,心想都是千年的狐狸,总得玩儿点聊斋,就比如借尸还魂、倩女还阳什么的。

但饶是我脸皮再厚刀枪难透,当着一国之君的面问“你看我像不像你妈”,也是颇有些难以启齿的。

主要还是怕死。

就在我思忖着以什么语气委婉点儿的时候,狗鹅子却开口轻叱道:“怎么去这么久?”

让我送的是你,嫌我去的久的也是你,宁不觉得自己有点叛逆吗?

他瞥了我一眼,薄唇轻启:“过来。”

他说话的时候,殿内正有夜风刮过,搅动了一室灯火,烛光暗了一瞬才复又亮起。

而他背着光,抬头看我的时候,目色清冷沉郁,表情难以捉摸。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从我还阳到盛雪依身上之后,就觉得他跟以前恭谨仁孝的样子不大一样了,似乎有种危险的气息,总让我不自觉地绷紧神经,只想苗头不对,赶紧撤退。

但现在我不能撤,我撤了,解语花就凉了。

于是我暗暗捏紧了手指,慢慢走向他,在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而我敏锐的直觉小触角已经开始炸毛了,这让我有种不大吉利的预感。

狗鹅子面色冷峻地搁下笔,突然伸手将我一扯,手臂环着我一转,我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未及反应,他又一把圈住我的腰,沉声道:“别动。”

我没动,因为我懵了,义无反顾地懵。

但是没关系,这个莫慌,问题不大。

他缓缓将头倚在我的颈窝,冲着桌案扬扬下巴:“桂花糕。”

桂、桂花糕?他不是最讨厌桂花糕?

我的思绪乱地像一根绳儿上的蚂蚱,疯狂的地胡窜蹦跶,手却比脑子快得多,自顾自地就将食盘拉了过来。

他似乎对我的乖顺颇为受用,轻轻弯一弯唇,随声吩咐:“喂朕。”

我又没动,这次不是因为懵,是因为我觉得他有病,年纪轻轻脑子就被驴踢了,难道他以为他让我喂我就会喂吗?

我确实会。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狗鹅子不喜欢桂花糕的原因,是因为以前有一次我喂了琮儿,却没喂他。

但其实我是怀疑那桂花糕有问题,依照三人行必有人试毒的定理,不是我,不是我认定的未来储君狗鹅子,就只能是琮儿了。

那我让人试毒,我肯定不能说:“这有毒,你试试。”

我指定得好好地将刀藏在笑里:“这好吃,你尝尝。”

可狗鹅子却一心认定我偏向琮儿,自那以后就再也不吃桂花糕,甚至不准许出现在他眼前,继位之后还把宫里地桂花树都给砍了。

这宏伟的气量,亏你还是个大男人!

思及此处,我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行吧,就当老母亲给你最后的宠爱。

可就在我偏身欲拿糕点的时候,狗鹅子却倏地抬手捏住我的脸庞,手腕一动,便将我扭向他。

我被迫与他对视,他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只一双黑沉沉的眼珠牢牢地锁定我,眨也不眨,他的眸色极深,像是丛野深处的无尽悬渊,引着人跌落进去。

我咽了咽津液,心跳渐渐加快起来,忍不住想,若我现在开口认亲,他是会意会,还是会降罪。

但是毕竟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狼崽,机会都是留给豹子胆儿

我心一沉,便要开口,却才齿节微动,就被他的指尖点在了唇间。

我心一沉,便要开口,却才齿节微动,就被狗鹅子的指尖点在了唇间。

他轻轻“嘘”了一声,缓缓移动手指,燥热的指腹一点一点细细描挲我的唇瓣,动作温柔至极,眸色晦暗深凝。

这场面太过诡异,一下就把我给整不会了。

他却手指慢慢下落,轻捏住我的下颌一抬,微微屈颈,唇便凑了过来。

我大惊失色将头向后仰去,却只觉他箍着我腰的手臂骤然收紧,火热的手掌一把按住我的脊背将我压向他,那力道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动弹不得,眼见着吻便要落下,殿门却唰地被推开,承安急促地脚步声响了起来。

我心神大震,立时便要挣开,却被狗鹅子死死圈禁在怀中,他的眸中俱是凌厉的怒意,不由分说就摔了杯子过去:“滚出去!”

承安额头登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却嘭地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恕罪,漠北军情急报。”

狗鹅子面色微滞,终是压下眼中不甘的愠色,松开了手。

我忙不迭地从他腿上下去,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想到他曾免过薄妃的行礼问安。

想到他也曾将薄妃圈在怀中宜喜宜嗔。

想到他还曾因薄妃的一句喜欢,便又准许宫中出现桂花糕。

这让我有点惊悚,我以为他是认出了我,谁知他是看上了我。

合着我拿你当儿子,你想当我老公?

伦理上,现在不成问题。

心理上,我也没那么在意,毫无血缘又不咋熟悉的养母子而已,这在我天赢朝的皇家秘史里,真的只能算最低级的人性扭曲,最基础的道德沦丧。

毕竟先祖为了表姐兄弟反目,我爹当年强娶亲姐生下了我,而我为了完成当太后的梦想,是借了我爹身为摄政王一手遮天的便利,强行入宫嫁给了我堂哥,一对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甚是拿不出手呢。

不过利益上,占不到大便宜就是吃亏,让我真的不大乐意。

当媳妇儿哪有当妈爽,媳妇儿那么多,妈却只有一个。

况且当了妈,还能救解语花……

我定了心思,便要启声,却才张开口,怀里便猝然被狗鹅子扔进了一个牌牌。

我一瞧,嗬,狗鹅子的随身腰牌!

见之如见君!

好东西!

值钱!

我面色一喜,这是许我放了解语花的意思?

我不禁探寻地看向狗鹅子,却见他倏地别过脸去,只绷紧的下巴显示出了他的不高兴。

但是我开心就好,才不管你死活!

我喜滋滋地将宝贝收起来,正纠结要不要假模假样地谢个恩,就听他又开口了。

“别废话!”他声音闷闷地传来:“朕忙得很,出去。”

得嘞!

虽然我干啥啥不行,但我滚球第一名,立刻就麻溜儿地出了门。

我终于将解语花带回了启祥宫,他伤得极重,还发了高热,浑身滚烫,意识不清。

送走太医,我又吩咐了宫女去煎药,便拿着伤膏坐在了床头,谁知刚抹上他的伤口,他的身子就蓦然一弹,仿佛狠狠抽了一鞭,骤然哀叫出声。

我吓了一跳,才要收回手,却陡然被擒住了腕子,他手上的温度极烫,如烈火一样圈缠上来,压根挣脱不开。

我望向他,只见他面色潮红,额头鼻尖俱是细密的汗珠,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眸中氤氲着濛濛水汽,因发着高烧,微扬的眼尾也蒸腾出薄影影的桃花色,似天边的盈盈云霞凝染,依依不肯离去,当真可怜又可爱。

我不禁轻轻叫他:“花儿。”

他湿漉漉的睫毛骤然一颤,眼泪便生生滚落下来,唇角委屈地向下撇着,细微的呜咽自喉间低低泄出:“姐姐……”

我低声哄他:“你松手,姐姐为你上药,好不好?”

他实在烧的糊涂,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好半天才将视线转向我,但目光却是雾朦朦的,吃力地眨了几次,在看清我那一瞬,眼睛倏地睁大,露出了极为惊异的神色。

又四目相对片刻,那惊异渐渐掺杂了浓缠的迷惑与犹疑,隽逸的眉头一会儿拧起,一会儿又松开,蓦然连气息都加快了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须臾,唇瓣迟疑地翕动,那口型分明是“姐姐”。

我缓缓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顺着脉络一直暖进心里,不禁微勾唇角,目色笃然地看着他:“是我。”

他的手剧烈一颤,眼中骤然迸发出灼烈神采,倏地从床上弹起,像只小猎豹一样朝我扑来,我眼前一晃,便整个人都被他拥裹进怀里,直箍地喘不过气来。

我才略微挣动,他就立刻惊慌地将手臂圈地更紧,随着一连串的“姐姐”在耳边哽咽,又有一连串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洒在了我的肩上,滚烫的几乎将衣服灼出洞来。

我任他抱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花儿,你能先松开吗?”

大夏天的,真的有点热。

“我不!”他断然拒绝,执拗又委屈地小声控诉:“我松手你又不见了。”

“那倒也不至于,”我宽慰他:“我现在年轻力弱的,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第二遍。”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急的眼泪又坠了下来:“不许你胡说。”

我心头微暖,慢慢微笑了出来,静静地瞧他。

他眉头微微蹙着,亦怔怔地凝望着我,眸色闪烁几霎,白皙修长的指节便抚上我的脸颊,目中有着极为复杂深重的忧虑。

咋着,看你这表情,对我这副新行头还不大满意?

那你是没见过我装白莲有多顺手,简直是盛世白莲本莲。

“你……”他才犹豫着启声,突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忙将他扶回床上,他原就是凭着一口气强撑,一躺下更是虚脱发软,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捞出来的,连喘息都有些费力,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凝在我的脸上,生怕我消失了一样。

我又拿过药膏,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时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轻了又轻地将指尖落下,就听他嗓音低哑地开口:“姐姐,我不疼,你别难过。”

不疼?

我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他霎时狠狠倒抽一口冷气,骤然缩紧了身子,差点滚下床去。

“这会儿疼了吗?”我问道。

他急促地低喘几息,颤颤微微:“疼。”

看来还没病入膏肓,这我就放心了。

终于上好了药,刚将瓷钵放下,便听外面传来了承安的声音。

“盛姑娘,陛下有请。”

我立即要起身出去,却又被解语花拉住了衣角,一低头,正望进他眸色惶惶的眼,满是不安的神色,像小动物一样羸弱可怜:“姐姐,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我面色不禁柔和:“当然会。”

他却抿了抿唇瓣,眼圈红了一片,微微垂下沾着雾汽的羽睫,小声哀求:“姐姐,别丢下我,我害怕。”

我余光扫到他悄悄收紧的葱白指节,心里怜意越甚。

当初偏宠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后来却发现,他实在是一个聪慧润透、温柔解意、明眸善睐的……撒娇精。

他会拉着我的手覆在心口,楚楚可怜地说:“姐姐召别人的时候,这里疼。”

他也会轻轻勾住我的小指,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以后只看我好不好?”

他还会将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我的膝头,泫然欲泣地求:“姐姐以后只喜欢我好不好?”

试问这样可心动人的美少年,谁能忍心拒绝?

是人都不忍心。

不过我忍心,因为我不是人,我也没有心,总在意这忍心不忍心的,太难为我了。

但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试探出狗鹅子对我究竟是个什么心,那就是做我上辈子最后一月做得最多的事情:总是忽视他,还净顾着解语花。

若他真的认出我了,我即便怠慢他,他也只会生气但不会怪罪,哄哄就好了。

如果他没认出我,下旨降罪,我也大可直接认亲。

反正我有的是方法证明我就是我,他母亲的鬼火。

毕竟狗鹅子虽不信鬼神,但他信我,啊,我真厉害。

所以我立刻对外头道:“我已经歇下了,劳烦公公代向皇上告罪。”

话音未落,门砰地被一脚踹开,狗鹅子阴沉着神色大步踏了进来,脸黑的直追锅底,语色森森:“你再说一遍?”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在外面,差点咬到舌头:“你、你听错了,我没说话,是吧,花儿?”

花儿并未应声,我低头看过去,只见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向魅惑如丝的狐狸眼中盈满厉色,毫无畏惧地迎向狗鹅子如冰峰般的目光,跟平日里温柔似水的模样大相径庭。

狗鹅子亦是面色沉凝,两人对视间更是火花带电,同时脱口而出:“你认出她了?”

话音一落,又是满场缄默,尴尬的缄默。

狗鹅子神色冰寒,暗测测的目光在我和花儿间来回梭巡:“你们在干什么?”

花儿冷道:“与你无关。”

他这话惊得我心头一跳,这么刚的吗?

这还是我那柔润似竹、温然解意的小男宠吗?

我忍不住瞧了瞧桌上的药碗,难道我刚才给他吃错药了?

狗鹅子锋眉狠狠一拧,立时疾步上前,伸手就拽住了花儿的衣领,花儿也毫不示弱地攥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手中都用了力气,一时竟僵峙不下。

我大觉不好,赶紧将瓷钵丢开,上前拉住狗鹅子:“有话好好说,他还受着伤……”

狗鹅子咬牙瞪我:“他这伤,可是为朕受的?”

他问得我一怔,答道:“自然不是。”

他理直气壮:“那朕为什么要顾及他的伤?”

我语塞:“那……那不是……你让人把他打成这样的吗?”

“是他自找的!”他冷漠地挑眉:“朕可不介意让他更伤一些。”

啊这……

正僵持着,只见花儿忽然咳了起来,他发作的太过厉害,直咳得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还保持着一贯的姿仪风华,宛如弱柳扶风,极是惹人心怜。

我急忙过去拍他的后背,好半天他才止住,反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掌心,虚弱道:“姐姐,我……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担心我倒不是特别担心,就只是觉得他长这么好看,死了就太可惜了。

但狗鹅子见到他与我交手而握,脸色明显更难看了,怒气冲冲地抓住我另外一只手,然后……

然后就没了。

吓我一跳,这其实我还以为他要将我手砍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你干嘛?”

他撇过眼去,一脸傲娇:“你既拉着他的手,就也得拉着我的,这才公平。”

我:“……”有病病吗?

花儿见狗鹅子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心下吃味,也收了收指节,将我拉的更紧。

狗鹅子见状更是不悦,一把将我扯向了他,花儿自然不肯示弱,一边托力稳住我,一边将我往回拉,两人互不相让,俱是狠狠地瞪着对方,眼神厮杀甚是激烈。

这俩,难道是在我死的那几天撕破脸了吗?怎么这气场好奇怪的样子?

我悄咪咪地拉了拉花儿,压低声音道:“他还不一定会承认我的身份呢,你也别太肆无忌惮了,否则真的惹怒这只暴龙,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花儿还未说话,狗鹅子已经冷冷接口:“朕还在这,听得见!”

花儿目色一凛,随即便要起身:“姐姐,你不用怕他,他早已……”

“闭嘴!”狗鹅子语色寒厉地打断他:“朕与阿祥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花儿怒了:“你也不过是……”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我立刻断声喝止:“够了!”

我严厉地看着狗鹅子:“你,出去!让他安心静养!”

又转头对花儿道:“你,躺下!安心静养!”

他俩俱面色不忿,却到底不敢真的惹怒我,一时悻悻住了口,都紧紧抿着唇瞪着对方。

我推了狗鹅子一把:“出去!”

又将花儿压回了床上,把手覆在他的眼皮上:“睡觉!”

虽强行将他的眼合上了,却仍能感觉他薄薄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的起伏,我警告地轻咳了一声,他才乖乖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我开门出去,狗鹅子正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心烦气郁的样子。

我脑子里念头飞转,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却并不相信,只面色不善道:“你们睡一个屋子?”

“怎么可能!”我立即否认:“谁说的,造谣!”

“你说的。”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没有。”

“你有。”

“我……”你这关注点是不是有点跑偏?

但是不管你现在关注的偏不偏,你马上就不偏了,不仅不偏,还只能关注这一件事儿了:我到底是你妈呢?还是是你妈呢?

于是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不怀好意地望向狗鹅子,是时候让你感受一下母爱如山……山体滑坡了!

他却并不容我出声,阴蛰的眸色陡然一暗,断口抢白道:“近日京都不太平,你明日出宫让追影跟着!”

我登时苦了脸:“换成逐月行不行?”

他微微挑眉:“为什么?”

我嫌弃道:“追影嘴太碎了,烦得慌。”

他道:“他只跟着,不做别的。”

我勉为其难:“……凑合吧。”

等等!这话题转变太快我跟不上:“追影跟我出宫?去哪?”

狗鹅子并不应声,只微微眯了眯眼,便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我,似在等我反应过来。

我脑子呼呼地转,都快转成了大风车,可我还是没反应过来,只好在大大的眼睛里盛满虚假的歉意,眨巴眨巴地瞧他:怪我这副聪明样,让您高估我智商了。

狗鹅子的脸色已经够阴沉了,他竟然还能更沉,眼中火气骤然一凝,突地恶声恶气道:“爱去哪去哪!”

啥、啥玩意儿?

怎、怎么个意思?

难道我刚才听漏了什么?

看着我满脸呼之欲出的迷茫,狗鹅子面上蕴起怒气,用一种好心好意却不被领情的眼神狠狠剜我一眼,重重冷哼一声便挥袖离去。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我一边腹诽,一边又要推门回屋,而他竟然又折返回来,冷言冷语地命令:“你不准碰他!”

他顿了顿,又恶狠狠道:“也不准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觉得他有病,还病的不轻。

谁家的鹅子天天插手老子的感情生活?!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就他刚才那跟上辈子薪火相传的对话模式,我终于确定,他不是看上了我,而是认出了我,且之前都是在试探我。

当然主要证据还是追影。

追影和逐月,是狗鹅子的两个御用暗卫,武功之高,轻功之强,分是各自猖狂,合则天下为王。

而现在狗鹅子将追影派来保护我,无异于把半条命都给了我,在他浅薄的前半生,再宠谁都没这么做过。

所以隐形的太后,我又觉得我可以了!

至于为啥他会表现的像一个纠结患者自我拉扯,大概是我换魂还阳这件事,鸡鸣狗跳地地打乱了他内心世界的秩序,他怎么也得尝试维护一下。

不过没被刺激疯都算正常,我不担心,我还很开心,毕竟刀不锋利马太瘦,你拿什么跟我斗!

但是有个事儿我没搞懂,我究竟为啥明天非要出宫?

这个问题,我用我聪明的小脑袋瓜做了一晚上梦,都没梦出个所以然。

直到第二日一早,听宫女谈论起宫里要开始为祷丰节做准备,我才恍然大明白过来,看了一眼日子,今天果然是傅丞相的忌日。

傅丞相是我母亲的前夫。

当年他与母亲为了避免我爹大开杀戒、生灵涂炭,忍痛和离,但人离心不离,他终生都未再娶。

即便母亲逝世,他也一直对我照顾有加,甚至在我夺嫡失败后,为我顶罪而死。

看看人家,一心一意为我掏心掏肺掏口袋,比我亲爹还像亲爹。

而我的亲爹,却因为母亲难产而死迁怒于我,要不是母亲死前嘱咐他好好照顾兄长和我,他早就弄死我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过我真没想到,狗鹅子连我每年拜祭这事儿都记得,还挺有心,当然肯定还是没有我有心。

毕竟每年专门去扫墓的是我。

把傅丞相和母亲合葬的也是我。

啊,我真坑爹。

想想还美滋滋的。

傅丞相一生都没有子女,所以他的生忌死忌我都会去看看他。

本来我是好心,但是我真傻,真的。

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告诉我自己,做人要有自知之明,既然没有心,就不要硬好心,因为好心遭雷劈。

但是我无法回到过去,所以我只能直挺挺地遭着雷劈。

我站在傅丞相的墓前,被身着戎甲的傅长卿扔下一个又一个惊雷。

他明明眉目锐利,却满眼愧悔:“雪儿,是我对不住你。”

他明明轮廓肃凛,却语色颤抖:“雪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他明明体格伟岸,却似生生矮了一截:“雪儿,我现在带你走,你还愿不愿意?”

我仰头看他,表面很平静,内心却慌得一批。

这确实是傅长卿没错,是傅丞相的侄孙儿没错,是我亲自选来的二十岁侍卫统领没错。

但他竟和盛雪依有关系?

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我应该怎么回答?

我特么能说啥?

要不……你收拾收拾去世得了。

见我默不作声,傅长卿怔怔地凝视我半晌,眸中蒙上一层化不开的伤心,像一只丢了肉骨头的大狗,极其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吧,我觉得吧,这种时候吧,我不想要我觉得,我只想要你觉得。

毕竟对有些人来说,你若给他一片天地,他能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所以我努力压住了内心热烈奔放的无数卧槽卧槽卧槽,努力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果然我一出口,他就露出来一副心如刀绞的表情。

我慈祥地看着他,示意他可以慢慢绞不着急。

但是他哀痛又哀怨地瞧了我一眼,一开口,就轮到我心如刀绞了,因为他后退了一步,恭敬地施了一礼:“是属下僭越了,请少主恕罪。”

少、少主?

什么少主?

哪个少主?

我是谁?我在哪?我穿越了?

哦,我是穿越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懵逼的心颤抖的手,不动声色的套话走一走,最后成功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这事儿真的很巧,是综天下倒霉之大集的巧。

我,先从堂堂太后,穿成了太子妃。

然后又从堂堂太子妃,降成了御前奉茶女官。

如今又从堂堂御前奉茶女官,变成了凌天盟的少主。

一盟之主诶!

三重身份诶!

听起来是不是好有面子诶!

可惜凌天盟是个反动势力。

还是个存续几十年、组织庞大的反动势力。

但反动势力它也是势力,我们不能歧视它对吧!

然而我这个少主并没有实权,因为我妈是凌天盟的叛徒。

这个“我妈”指的不是我上辈子的亲妈,而是盛雪依的妈。

那为啥盛雪依她妈是叛徒,盛雪依还能当少主呢?

因为盛雪依她妈死了,然后盛雪依成为了这世界上,唯一的疆夷王族之后。

当年疆夷被我们天赢灭国之后,代表王室利益的四位长老酒带领幸存的不屈子民创建了凌天盟,并拥立盛雪依她妈为主,意图反天赢复疆夷。

凌天盟之名就由此而来,取“凌驾天赢之上”之意。

后来盛雪依她妈死了,盛雪依就成了凌天盟的少主,再后来盛雪依也死了,我就成了凌天盟的少主。

而眼前的这位傅长卿,就是凌天盟长老安排在盛雪依身边,护卫她长大的青梅竹马。

但盛雪依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她入京之后,凌天盟觉得可以借着她太子妃身份的便利搞事情,这才让傅长卿联络她。

傅长卿一边说着,我一边疯狂地发散思维、总结中心思想、顺便怀疑人生,他却突然往四周瞧了一眼,警觉道:“有人来了!”

我跟着他的视线往周遭看了看,虫鸣鸟叫,渺无人烟。

他急促道:“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安排宫内暗桩与你联系。”

他静了静,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突然伸手将我拽进怀中紧紧搂住,掷地有声地保证:“你放心,我豁出性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他便一闪身没了人影,我不得不感叹,轻功还挺好。

过了片刻,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我身后,侍从开口唤我:“姑娘,该回了。”

我闻声回头,只见两匹马不安地踩着蹄子,像极了我不安的脑子。

我顺着脚凳一步一步踏上去,只觉得每一脚都像踩在荆棘之上,直到进了车厢,依然觉得如坐针毡,锋芒在背。

傅长卿的出现,盛雪依的身份,大大打破了我既有的认知。

这事儿吧,我觉得有点遭不住。

我之前笃定狗鹅子认出我的证据:

一是他对我的纵容殊待,

二是准我出宫允我扫墓,

三是派了追影随行护送。

可如今再看,他的恩宠放任,是早知道了盛雪依的凌天盟少主身份,更像是欲擒故纵的手段、秋后算账的预判。

而催我出宫扫墓,则更可能是我会错了意。

毕竟他给我腰牌、令我休沐之时,不曾有任何关于拜祭的言辞,与其说是记得“我”的习惯,不如说是给“盛雪依”的圈套,看她是否会联系凌天盟。

至于追影,既可以视作保护,也可以看成监视,更可以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陷阱那么多,而我全都中,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经过这么一分析,我才恍然大明白过来。

狗鹅子当初选盛雪依为太子妃,或许是为了平衡朝局,可后来,他察觉到了她的真正身份,于是便借着我的葬礼之由,没有将赐婚圣旨下达,而是想利用她将凌天盟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然而盛雪依死了,我却活了。

哦~这奇妙的人生,把我的之前猜测全推翻了可还行!

越往深处思考,我的心就越疾速地下沉,似乎很多之前说不通的事情,突然就顺畅起来,而狗鹅子老是做的一些有的没的、奇了怪了的事情,似乎也有了解答。

怪我想太多,高估了他的智商,原来他既不是认出了我,也不是看上了我,而是想色诱我,啊不,色诱盛雪依!

震惊!

堂堂一国之君,竟不顾身份用上了美男计!

关键还没成功!

这皇上让你当的,太伤自尊了!

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就出个宫扫个墓,回来就成了反动分子?!

还是个被识破身份的反动分子!

简直是人在车中坐,锅从四面八方来!

依现在的情况,狗鹅子到底是认出了我,还是识破了盛雪依,两种可能性一九开,但结果却南辕北辙、天壤之别。

弄好了,是九族升迁;

弄不好,是九族升天。

但是我,作为一个追影亲眼看见的,刚跟傅长卿接完头的,狗鹅子可能早就摸清身份的……凌天盟少主,我这时候跟狗子说我是他妈,他能信吗?

我自己都不信。

我还得忽悠着他信?

我怕还没把他给忽悠邪了,就先把自己给忽悠瘸了!

科学分析jpg.

慌张分析jpg.

盲目分析jpg.

瞎tm判断jpg.

就在我深切地怀疑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时刻,“嘭”地一声就从马车窗户蹿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追影!

我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一瞬间脑中翻涌思绪万千。

他进来干吗?

难道是来杀我的?

难道狗鹅子下了灭口密令?

难道连个狡辩,啊不,申辩的机会都不给?!

我惊恐地看着他,脑子里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无死角地播放着一千零一种死法。

我惊恐地看着他,脑子里开始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无死角地播放着一千零一种死法。

他疑惑地瞧了瞧我,皱眉道:“外面下雨了,躲躲。”

我:“……”

不早说!

我这吓得差点心脏停跳,没忍住怼了他一句:“你练金钟罩的还怕下雨?”

他一脸理所应当:“我练的是金钟罩,又不是铁布衫,当然怕。”

“……有区别吗?”

“当然有,名字都不一样,你是不是没文化?”

我……!

我没文化?

说我没文化?

你每封家书都谁给写的?

你每道奏折都谁给写的?

你每年贴的春联都谁给写的,心里没点数吗?

当然肯定不是我。

但也不是他啊!

五十步对百步,凭啥笑我没文化!

他还在那叨叨:“没文化你就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没文化呢?我知道你没文化我才能跟你多说话,我才能给你解释什么是金钟罩,什么是铁布衫,什么叫凌云腿,什么是纵云梯……”

我牙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打不过他,我早就把他揍成了猪头,亲妈都不认识那种,嘴太碎嘴太碎嘴太碎了!

亲亲是吃了扑棱蛾子吗这么能闹腾?

不过没关系,上辈子为了他,我专门练就了魔音穿耳过,千里不留行的绝技,于是我的心思又转回到了狗鹅子身上。

但是,

我越想越无解。

越想越脖子发凉。

越想越觉得脑袋摇摇欲坠。

这狗子素来城府深远、心机深险,六岁就能为了继位资格,亲手溺毙自己的双生胞弟琮儿,

同时又为了减少手握兵权的皇长子的忌惮,装成憨直纯厚的琮儿近十年。

登基称帝之后,更是杀伐决断、威吓四海,我能指望他放过盛雪依?

别说盛雪依,就是我的死,我都有点怀疑是他的手笔,毕竟是和他大吵一架之后,我才病了的,病了之后又很快死了的。

在夏天死于风寒,多少沾点蹊跷。

可是转念一想,天大的事儿也不过就是吵吵嘴,他再不痛快,再是个无情的变态,也不至于痛下杀手。

然而他不对我下杀手,并不代表他也不会对盛雪依下杀手。

见我愁眉不展,一脸苦逼,追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话头,打量我半晌,纳闷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委屈的样子?”

我不委屈,我就是愁得慌,未知选项太多,题太难,我不会做。

我又思考了良久,头都快分析秃了,终于说服自己: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的。

既然已经江郎才尽、黔驴技穷,那我就只能破釜沉舟、以力破巧。

我已经猜累了狗鹅子知不知道,我现在只想让他知道知道。

然而他还没知道,我就已经先得到消息,有人趁着追影跟我出宫之时,入宫行刺。

这可太会挑时间了。

就差直接往我脸上写上卧底俩字了!

请问我是你们亲少主吗?

这么坑少主的?

我可太难了。

心里苦。

我在崇政殿门口得知这事儿的时候,当时就觉得我要凉了,脚下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

追影见状还问我:“怎么不进去?”

进去?

进去找死吗?

傅长卿说会有人联络我,他能现在就联络吗?

他能立刻带我走吗?

他能救救我吗?

求求了!

显然,我跟凌天盟的默契还有待加强,但跟狗鹅子的默契却防不胜防,我听见他低沉沉的嗓音从殿内传来:“进来!”

进、进去……

不进行吗?

哦,不行。

那好吧。

完了完了我完了!

我抬步向前,佯装随意地抚了抚头发,将簪子不着痕迹地拢于袖中,指腹轻触了触簪尖,够锐利,把握好分寸,一击毙命不成问题。

当然我知道追影和逐月就隐于周围,狗鹅子功夫也不弱,我未必有机会出手。

但是管他呢,老娘的人生信条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他如果敢下令处死我,我就敢让他先死我前边。

要是运气好,在场宫人里有凌天盟安插的暗桩,没准还能挣得一线生机,怎么说我也是个少主,稀缺性摆在那,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话说回来,狗鹅子既然还肯召见,或许局面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只要愿意听我讲鬼故事,我就有把握让他信了我的鬼话。

然而进了崇政殿,我还是立马怂了,这个阴风阵阵的架势,这个压抑森森的气氛,这个冷寂沉沉的表情,确实挺适合说鬼故事。

但是鬼故事归鬼故事,真变成鬼就不合适了。

还是得先礼后兵,先糖后炮,先小意温柔后刀剑兵戎。

正好宫女端来茶盏,我赶忙接过来,殷勤巴巴地奉到桌案上,刚要收回手,却突然被狗鹅子擒住了腕子。

他的手修长宽大,指节分明,只用手掌便能握满我的手腕,温度炽热圈缠,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是他掌中之物的错觉。

我不禁缩了缩手,他这手若再往上一点,我是不是他掌中之物我不知道,但我袖子里的簪子肯定是他的掌中之物了。

他轻轻扬眸,神色冷峻:“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解释?”

狗鹅子轻轻扬眸,神色冷峻:“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解释?”

鬼、鬼故事来了。

“有!”我弱小无助还心虚,仔细地觑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有没有偶尔、不经意、突然间、一晃神,觉得我有那么一点点像……先太后?”

我的意思:你害怕点,我不正常。

他指节微顿,目色骤暗,一下甩开了我的手,腕子上的热度顿时消散,有阴凉的夜风扫过,我猛然打了个寒战,皮肤上立刻起了一圈小疙瘩。

“没有。”他冷冷地开口。

没有?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点都没有?”

“没有。”

“怎么会没有,难道你就不……”

“朕说了没有就没有!”他忽地低吼了一声,目中有着抑制不住的愠怒凶光,眼神像刀一样刮在我的脸上。

我被吓了一跳,立刻识趣地闭嘴。

果然这些牵涉鬼神之事,他总是抵触非常,更别说还得认下个小一轮的妈,到底还是伤到了他奇怪的自尊。

他将笔一搁,缓缓起身,高大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像一只噬人的怪兽,将我严密笼罩在阴暗之中。

我心里一阵发紧,忍不住慢慢捏紧了手指。

以前当太后的时候,从未觉得他的气势是如此的压迫慑人。

而如今,附身到了小年轻的身体里,以另外一个身份看他,却几乎被他的一个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想说:你正常点,我害怕。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他却一步一步逼近,目光测测:“你很想当太后?”

我肯定想,但你这个反应,我现在不敢想,我只能先安抚为上:“不想不想。”

他却突然一笑,目色轻佻:“也不是不行。”

“不行不行。”我后背抵着墙,已经退无可退,只觉心跳的厉害,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

他挨我挨得极近,牢牢将我困在方寸之间,沉黑的眸光深深暗暗,似藏机锋:“但是按顺序,是不是该先当皇后,才是太后?”

皇、皇后?

不是,后位空悬多年,你这么轻易就给许了?

你是真豁得出去,还是真看上了盛雪依?

经过本太后同意了吗?

哦对,本宫死了!

但是本宫虽死,前朝后宫的规矩体统还在,你立后却不立太子之母,太子何辜?颜面何存?日后如何自处?

这政治因素、经济影响全不管了?

民心民意也都不顾了?

你就不怕动摇国本?

不对,我都不是太后了,我管你那么多!

也不对,如果不管,眼看着我就成皇后了,那可不行,本宫这辈子是要找如意郎,可不是白眼狼!

然而这白眼狼实在气势过强,我到嘴边的拒绝都弱了下来:“不,不好吧……”

他唇边噙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甚至蓦地有些发寒,缓缓俯首在我耳边:“朕倒觉得好得很。”

他抬手握住我的后脖颈,不容许我后退,强硬地迫我与他对视,语气却极是耐心温柔:“你抖什么?”

“没、没抖。”我觉得他再用点力,就能轻易捏断我的脖子,不禁手中攥紧了发簪:“我就是在发发发热,想温暖你冰冰冰冷的心。”

“哦?是吗?”他欺身凑得更近,燥热的气息不断拂在我的颈间,极具侵犯力:“那你准备……怎么温暖?”

他说着便微微偏过头,倏地在我耳尖啄了一口。

我瞬间就慌了,就怕了,就觉得要凉了,于是我心一横,猛然大叫出声:“琏儿!”

我一边说,一边迅速伸手攀住他的脖颈,将袖中簪暗自抵向他的喉间,只要他一有动作,只要他一有翻脸的迹象,我就立刻刺进他的气脉,要死一起死,要活我得活。

他闻言蓦地一怔,脸上的戏谑玩味霎时退了个干净,眸中只余一片冰冷,好半天,才薄唇轻启:“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我却大松一口气,心知只要他没立时叫人,便是信了几分,于是极力镇定下来,索性豁出去了,目色沉毅笃然地看着他的双眼:“琏儿,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觉,不信你不知道我是……”

“朕对你没有感觉?”他突然嗤笑一声,眼中尽是讥诮嘲弄,甚至还带了一丝不甘,声音却是刻意放缓放轻地问:“你想让朕,对你有什么感觉?”

那……你要让我说,肯定是母后的感觉。

但我怕太过直白刺激到他,于是很委婉道:“你是琏儿不是琮儿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你在我死前说的话,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难道就不觉得……”

“觉得什么?”他微微眯了眯眼,目色阴翳冷蛰,怎么看怎么危险。

我这心突地一跳,舌头就有点打结:“就不觉得这俩事儿,还、还挺有缘分的吗?”

你就说你能不能认清你作为儿子的地位!

他静默不语,目光如刀子似地投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瞧了一阵,跟着就莫名“呵”地笑一了声:“你就如此在意他?”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我在意谁?”

他似乎魔怔了:“你为了他才急着挑明身份是不是?嗯?”

我赶紧解释:“我为了我自己!”

他却似没听见一般,猛地攥紧我的手臂,失控般厉声质问:“他哪里好?你告诉我,他哪一点好?”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他哪点好?

这到底什么话题走向?

年度迷惑对话大赏?

我该说点啥?

不说行吗?

然而我是不说了,狗鹅子却说上了瘾,而且显然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一说更气……

“你就这么护着他?”

“你就这么怕朕抓了他?”

“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左一朵解语花,右一个青梅竹马,你身边的男人,还真多啊?”

哪里多了?就俩,算上你才仨,你还不是男人,你是狗。

等等!青梅竹马?

他是说傅长卿?他觉得我为了傅长卿才认亲的?

这到底多神奇的脑回路才会这么想?

而且我就算为了他,我也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这事儿这么让人生气吗?

但他这表现明显是哪里不对,信息量略大,我得理一下思路。

然而未待细想,狗鹅子已经沉了脸色,狠拧着眉叱道:“出去!”

出……我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不大好惹,出去就出去!

却才走了几步,突然被他一个杯子从后掷来,“啪”的一声砸在脚下,他恨地牙痒一般:“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你可真听话!”

那、那不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悄咪咪地瞅他,暗戳戳地嘀咕,这到底怎么个意思?给我刺激疯了?还是早更了?

他不悦地睨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哄朕!”

哄、哄你?!

你多大了我还哄你?!

从小到大我啥时候哄过你?!

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做梦都不会做!

但嫌弃归嫌弃,我看着他的怒色,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突然就有了灵感,这小子……难道是在吃醋?

嗐!

你不早说!

这我能解决!

看我的!

狗鹅子自小就占有欲爆棚,还贼喜欢吃飞醋,琮儿的、花儿的、猫儿的、狗子的、鸽子的、甚至一盒子点心的……

反正就是逮啥醋啥,都不能说是醋精,而是醋妖魔鬼怪。

于是我快速思考了一瞬,轻轻开口:“虽然我身边有不少男人……”

并没有并没有并没有!

我温柔诚挚地望着他的眼:“可是这些男人,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都想要都想要都想要!

他目色沉凝若海,似将万浪千涛的奔涌怒火都隐于眼底,只幽深深地盯着我:“那你想要谁?”

我温软一笑:“我想要你。”

他一下愣住了,满脸‘我刀都抽出来了,你却让我杀我自己?’的错愕。

我笑意纯良,容色无害,眼底有细腻缱绻的柔情慢慢积蓄,蛊惑一般道:“琏儿,你愿意做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吗?”

他神色一怔,沉静的面容陡地起了波澜,眼中似乎在顷刻间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先是难以置信的惊诧,随即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喜悦,最后渐渐变成了极力压抑的柔然期许,甚至连呼吸都轻缓了起来,唇瓣微微翕动几番,才勉力轻言道:“最……重要的男人?”

我深深点一点头,目若盈光,笑生两靥,表情比他还期待地缓缓开口:“你愿意当我爹吗?”

说完我怕他误会,还特意解释了一句:“不是像我亲爹,而是像傅爹一样……”掏心掏肺掏口袋那种。

他表情瞬间僵住,似乎被一道天雷狠狠打在了头顶,所有的温情笑影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目中波澜滚涌,涛浪丛生,眉心甚至有怒火隐隐窜起,紧抿着唇死死瞪我半晌,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出去。”

又出去?

我这次长记性了,特意确认道:“真出去假出去?”

刚才杯子已经被你摔了,砚台可不能再cèi了,那玩意儿可值钱!

他怫然大怒,猛地将手臂一挥,桌案上的东西立时全被掼到了地上,随着剧烈的碎裂声响起,他几乎失控一般怒道:“走!你走!”

哎哟我的砚台!

老贵老贵的砚台!

伸手没接住的砚台!

碎成了八瓣的砚台诶!

我深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记得他以前,虽然别扭了点,傲娇了点,霸道了点,但好好说话还是会的,现在怎么如此难以交流,如此喜怒难辨,如此阴晴不定。

都怪我上辈子当了太后之后,都把心思放在吃喝嫖赌,啊不是,吃喝玩乐上了,也没好好了解了解他,以至于现在有效信息过少的情况下,分析判断全靠猜,行为决断全靠赌,简直流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

正快步向外走着,又听得他一声:“站住。”

又怎么了,我不耐地回过身去,就见他已行至身前,将手中的簪钗轻轻插于我的发间,随即又细细端详一番,才道:“很好。”

他面色无波,语气平淡温然,似乎这只是一支再平常不过的发钗,但却比刚才的气急败坏地呵斥我出去更叫人心惊,我暗暗将手背后,摸了摸之前藏钗的袖兜,那里已然空空如也,让我顿时周身一片寒凉,似乎连骨头缝里都浸进了丝丝寒气。

我面色发白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屏住,几乎是一种等待审判的心态。

他静默地望了我半晌,突然笑了一下:“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他说着伸手将我的手臂拉过,把袖子卷起来,轻道:“很疼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那里赫然有着寸来长的伤口,想是之前我太紧张,不小心被发钗划伤的。

“你以前,最怕疼了。”他将伤药膏轻抹在我的手腕上,面上浮现几分回忆之色:“还记不记得你被喜鹊撵得四处乱窜那次?查看伤势的时候,你嘴里一直叫着疼,可我仔细看了几遍,明明一点伤都没有。”

我那不是怕疼,是怕死,那喜鹊一直追着我的脑袋无死角攻击,我吓得魂儿都没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发糗:“都陈年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话没说完,我突然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他怔了怔,否认道:“没有。”

我追问:“那这伤药……”

他加重了语气:“朕说了没有。”

我想起了他刚才禁锢我时孔武有力的样子,确实也不像受伤的样子,可这伤药出现在这里甚是奇怪,忍不住肃言道:“若你真的受伤……”

他打断我:“你是想要这伤药吧?”他顿了顿,目色沉沉:“这药止痛生血有奇效,正适合解语花的伤症。”

我本来还没这么想,但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这药虽然稀奇,但太医院里也不少,给我一瓶也算不了什么。

却刚要开口,便见他一把摔了药钵:“你果然心里就只有他!”

“怎么会!”我极为冤枉:“我刚才一直关心的,难道不是你是否受伤了吗?”

他没想到这话题又绕回来了,一时语塞,只默了默,色厉内荏道:“出去!”

又出去?

我……我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觉得花儿现在用的药也挺好的,于是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出门之后,我赶紧抬手摸了摸头,今儿这一天可太刺激了,谢谢我坚强的小脑袋瓜,它没有搬家也没有崩塌,是个好瓜。

回到启祥宫的时候,宫人说花儿已经醒了,我这才稍放下心来。

待我拿着伤药推门进屋,他正在喝药,闻声抬头,一见到我便乍然愣住,惊得连羹匙都掉进了药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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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月相怜》【已完结】当我第一次遇见这位年轻的帝王时,我已为人妇。

而我那书生丈夫将我卖给了他,换了十金。

世人都说他爱极了我,可我还肆意勾引他的朝臣,颠覆他的朝纲。

他们将违背人伦的故事编成了旷世之恋的戏文,把不识珠玉的我描述成鬼魅有灵的妖女。

可直到临了之时我才发现,我一生所求都落空。

不过是想与一人等个华枝春满,不过是想与他守个天心月圆。

“舒皎皎!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让你进我家门可不是为了享福的!”

妇人扯着如同响锣般的嗓门冲我这屋叫喊,即便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也不能削弱她话里的气势分毫。

我揉了揉眼睛,眯着眼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望见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开始羡慕起婆婆拥有的好精神,怎地每日都能起得这样早。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我探出被窝的脑袋压入他的怀中。

他俊秀的脸上双目依旧紧闭,似在睡梦中说着呓语:“别理我娘……皎皎昨晚累坏了,得多睡会儿……”

我刚睡醒的脑子里仍然是混沌的,听到宴淮的话也不知害羞,反倒觉得他说的甚是有理,随着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就又要闭眼睡去。

“我儿哪怕娶只母鸡进门好歹会下蛋,不像某些人进门一年连个蛋都下不出……”

站院内的婆婆见我还没出屋,嘴皮子下的刀子越发锋利。

我被她不绝的抱怨扰得清醒了些,也失去了继续睡下去的兴致,睁开了眼愣愣地盯着破朽房梁上结出的蜘蛛网。

宴淮也醒了过来,闻见他娘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叹了口气,宽厚的大掌覆上我的耳朵隔绝了妇人的骂声。

“我娘说话伤人。”宴淮低头看着怀中的我,颇为无奈地说道:“我知皎皎为我忍耐许久,你毋须理会她。 ”

宴淮是我们这儿最出众的读书人,他从小被寡居的婆婆辛辛苦苦一人拉扯大,因而他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

能让宴淮为我说出这般忤逆母亲的话,我满腹委屈此时也烟消云散。

我爹是镇上小有名头的地主豪绅,发迹后出了点银子买了个员外的身份。

大伙儿都知道舒员外家女儿多,我爹也向来对女儿家不甚上心。

我这个排行第四的女儿更是从一出生就被抛在了脑后,所以当宴淮这个穷书生来我家上门提亲时,爹才猛然想起他的四女儿已经及笄。

嫁到晏家之后,只学过琴棋书画的我由于做不顺手家务活而被婆婆嫌弃。

若宴淮在时则好些,他听不惯他母亲说的那些刻薄话,时常为我辩驳上两句。

我后来才知道,他长成的这二十年第一次与母亲顶嘴便是为了我。

那一日,他执了我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说出的话在这间小院里面掷地有声:“娘,皎皎的这双手是替我研磨的。若有什么重活娘且先放着,待儿子晚些来做。”

“在想什么?”宴淮探了脑袋过来在我颈边嗅了嗅。

我的思绪被他突然蹭过来的动作打断,好笑地推了推他的脑袋:“我还是起身罢,让母亲等着总归不好。”

他见我一副清醒回话的样子,知道我再也睡不着了,便松开手任由我坐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随意将外衫套在身上,然后坐在床沿弯腰穿着鞋。

蓦地,一具温热的身躯往我的后背上靠了过来。

“皎皎。”我身后的人轻声唤我,一字一句说着承诺:“我明年一定会考取功名,替你挣个诰命。”

“我们皎皎这样的美人,合该配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不应住这破屋子……”

“到那时,我聘三五个下人供我母亲使唤,她就不会再来扰你了……”

我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念念有词心中发酸。

纵使衣单食薄,他最怕的还是委屈了我。

我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脸上带着笑意转过身来。

我一把捏上他白皙的脸,嬉笑道:“光说不做假把式,小书生你该起床温书了!”

……

宴淮不在家的时候,我闲来无事爱描几张花样子,或者是去后山折些草药去药铺换钱。

这日,我依常例上了小山包。

许是近来雨水丰沛,林子里的草木长势惊人,我不得不一边用小镰刀拨开疯长的草丛一边艰难地向前走。

好事是今日寻得的药材也格外丰盛。

我颠了颠背上的小竹篓,估摸着篓子里已盛了个六七成,心里雀跃起来。

按刘老头前日告知我的价格,想必这些草药能换四五十个铜板。

拿二十个铜板买两斗米,再拿十个去瞿大娘那儿换两个流油的咸鸭蛋,剩下的攒好了给宴淮买笔墨……

我暗自把算盘打得哗哗响,脚下的步子越发轻快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我没注意脚下的路,眼里只有切开的鸭蛋,想着想着嘴角就要流下不争气的口水。

“哎哟!”我感觉脚下一软,踩上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惊呼出声。

我自己脚上突然收了力,使得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往面前的地上跌去,摔得跪在了地上。

我呲着嘴揉了揉膝盖,瞥见药草都散落一地,顾不及多想便手忙脚乱地想将它们拾起,放嘴边吹一吹灰。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循着药草一根根地捡着。

还有四根……两根……最后一根……

我眼尖地发现还有一抹绿色被压在了一只手下,于是十分礼貌地扒开那只手:“兄台,借过下哈!”

我拎起那片叶子尖尖,心满意足地笑开了眼。

等等!

我刚刚是怎么做的来着?

我十分礼貌地……扒开了那只手……那只手?

我猛然一惊,顺着这只手臂往上看去。

一位身着绿衫的男子躺在面前的草丛里,因着他脸朝下我看不见此人的长相,只看见背上衣衫渗出了血红色,显然身负重伤。

我思及他方才任我摆弄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下一凉,揣测着他已经去了的可能性。

我捏紧了竹篓的编条,小心翼翼地朝他挪去,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

我试探着出声:“诶,人还在你就吱个声?”

!方才落下的那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我伸出的脚腕,地上的绿人动了动身子像是苏醒过来。

小绿勉力微微撑起身子,从地上抬起了他的脸朝向我。

凌乱的发丝下,脸上的几道血痕衬得他俊美的面容有些狼狈。

他眨了眨失神的眼睛,仿若隔了一层雾气般望着我,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我看他还有命活,不觉松了一口气,遂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说什么?”我将耳朵凑近了他。

他似是竭尽了力气,气弱声嘶地在我耳边挤出了几个字。

他说:“首先……我不叫诶……”

话音未落,他撑着身子的气力撤去,倒在了地上。

这一通操作把我看得傻了眼。

我抬起头,透过重叠的树枝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已然是薄暮时分,再不下山待宴淮回来势必会担心。

至于面前这人,我又不好带回去。

他体量重不重且不说,单说我一个有夫君的女子带陌生男人回家这一点,就足以让镇子上的长舌妇戳我脊梁骨骂。

更何况,此人好歹不辨,若给宴家带来了祸事那怎生是好?

想清楚后,我决心少管一桩闲事,只管将他留在这里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心里默默道了个歉,然后直起身扶正了背上的小竹篓,转身准备下山。

我走出一两步,听见身后细若蚊蚋的声音:“姐姐,救我......”

我刚挪动的脚步顿时滞住,倒不是因为我忽然就心软了,而是这男的分明就比我年纪大他竟然还有脸喊我姐姐!

姐笑了。

“姐姐……”像是怕我没听见,他虚弱地一声又一声喊着我。

怎么的,都熙平三年了,还有人兴老牛装嫩草这一套?

我心里憋了口气,反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要不是看他是个伤员,我真想摇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老娘的花容月貌。

在我杀人般的目光下,他渐渐没声了。

我眉头一皱,慌了起来,快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若游丝。

我忍住烦躁,跺了跺脚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一道白色的闪光撕开乌云的一角,自裂开的间隙中劈下。

“轰隆隆──”

沉闷如钟鼓的山雷在群山中回荡,像是将士进发时的擂鼓示勇,听得人心慌慌的。

我抱腿坐在阴潮山洞里,望着眼见不见停歇的雨帘忧虑重重。

我本意是先下山见宴淮以免他担心,再由他出面找大夫上山救人。

可谁承想,还没等我走多远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

大雨天走山路太不安全,于是我干脆寻了处避雨地,把那男子也拖了进来。

身在山中不知时间,只是眼瞅着乌漆的天色猜测着已经过了晚膳。

我再焦急被这无边的雨也磨得没了气性,不经意瞥见一旁被我丢在石板上的那人面色潮红、胸脯起伏不定。

像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热。

我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叹了口气起身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俯身观察他的症状

开始在草丛边匆匆一扫,我乍一看只记得此人容貌俊朗。

如今细细打量下来,瞧见了他长眉飞鬓,高挺鼻梁,无一不是美男相。

与我家宴淮的好看不同,宴淮是春风化雨、月影修竹,而他美则美矣但周身散发的气质让人隐惴不安。

视线往下,我注意到他被石砾划破的衣袍用料讲究,袖边似乎镶了什么东西,在阴暗的环境中反而还折射出淡淡的光。

我被这袍子奇巧做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真好啊,比我们这儿县主簿大人的衣衫还要好。

可是这样的好料子宴淮从未穿过。

我忆起宴淮穿的洗旧的白衫,想象着他找不到我焦急忙慌的模样,心情又一瞬间低落了下来。

雨丝裹挟着凉风飘进山洞口,湿意扑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皮动了动,掀开眼帘悠悠转醒。

他忽然醒来,把正在像观察动物似的观察他的我逮个正着。

四目相对,我不由得一愣。

他目光在落到我脸的那一刹那,我没忽略他怔讼的眼神,他大约是没想到我还真的没撒手扔他不管。

他打量着周围,动作里透露着对这个世界捎带的迷茫。

在他视线逡巡了一圈后,才放下了戒备,慢慢撑起身子靠着石壁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他的视线柔和地定在我身上。

我听闻他询问我闺名,脑中顿时警钟大响。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没想到有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那么好看。

我挪开身子,离他坐得远了些,正色回答道:“我叫舒皎皎,今年十六已婚配。家里有三口人,夫君、婆婆和我。”

他看见我一脸提防的样子,苍白的唇牵出一丝笑意:“已婚配?夫君何人?”

我被他进一步的提问弄得有些不悦,板了脸说:“一介书生罢了,恐污了阁下尊耳。”

“书生啊。”他若有所思,眼神飘向歪倒一旁的竹篓,“书生并无俸禄,想来平日是你采药换钱供着家里开支吧。”

虽然他说的事实,但我心思敏感又护犊子得很,一心只觉得他言语间是对宴淮的打压,于是面色骤冷:“即是这样又如何?我夫君爱我护我又怀才抱德,待明年开春过了科举便要接我入京!”

“亏我本还想让我夫君来救你!”末了,我忿忿地抱怨了一句。

他丝毫不介意我冲撞的语气,笑着偏头睨了我一眼。

我没再说话,他也没有继续问,这一室洞穴霎时安静下来。

良久,久到我都反省完自己方才冲动的脾气时,他却突然张了口。

这是一段学我一长串的自报家门:“我叫……叶梁,今年二十三岁,有美妾七房但尚未娶妻。家中只余我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

听到他说七房美妾的时候,我不禁撇了撇嘴,想着果然是位行事浪荡的贵公子。

而当他提及后一句时,我就笑不出来了,心里反而戚戚然。

父母俱亡,全家只留他一根独苗苗,这人的命也真够硬的。

“咳咳……”叶梁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咳嗽起来,血迹干涸在他的衣衫上看着有些瘆人。

他孤苦伶仃的身世让我于心不忍,刚才口舌上的不愉快被抛在脑后,我簌簌扒拉着篮子里的药材看看是否有他可用的。

叶梁的脸上被高热烧得泛起了红晕,却还不忘调侃我:“你拿草药给我用,你夫君买纸的钱可就少了。”

“放心吧您。”我择了几须甜草根走来他身边,一边将根茎就着岩洞壁渗下的水冲洗,一边没好气地接话,“这药自然不是白给你用的。等你好了,记得派人去山脚晏家送十个铜板,就当是买了我的药草了。”

说话间,我把洗净的药根递给他。

他蹙眉地看着我手心的草,面露不解。

我只好耐心地给这位贵公子解释:“不巧得很,我今日采的药都是些清热补益的,所以你身上的伤口我无药可用,你且先服下这草根解解热。”

“我知道了。”他伸出白皙的手从我手上缓缓捻起一根药须,放到眼前仔细观察,嫌弃道,“可是这是生的,你让我怎么吃?你不该找个锅给我熬出来?”

我看着他公子做派有些头疼,想起他这么大年纪还装嫩喊我姐姐那回事,于是抓起一根递到自己嘴边,作势要咬下去,暗讽道:“就这么吃,看到没?就像老牛吃嫩草那样吃!”

他听着我的比喻笑弯了眼,随后捏起那根药叼在嘴边,问我:“我可从来没老牛吃嫩草过,你说的可是这样?”

说完,他嚼着药材,故意吧唧出声。

叶梁此时斜靠在石壁上,像极了村口叼着狗尾草吹流氓哨的李二狗,抬手之间却又自带一股倜傥之气。

我被他坦然看向我的一双笑眸看得心下一跳,不自在地偏过头含糊其辞:“差不多吧,把药汁咽下去就得了。”

我没再看他,拖着我的小竹篓坐在了山洞的另一侧,离他远远的。

他见我似乎有了恼意便不再逗我,安安静静地嚼着草药。

岩顶跌落的雨水滴在石洼间,清脆的“叮咚”一声一声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寂。

我是被宴淮唤我的声音惊醒的,此时已是大白天亮,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

我生怕是自己出现的幻听,一骨碌翻身起来,蹲在洞口屏气凝神地侧耳静听。

“皎皎——”

“晏家娘子!”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前一声是宴淮,后一声是隔壁家王大娘的儿子。

我欣喜得很,兴冲冲地朝着来时的小路跳起来招手,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看不见我,于是赶紧拢着手呼喊回话。

“宴淮!我在!”

宴淮似乎已经离我不远了,他听见我的回应顿了一顿,不确定地追问道:“是你吗皎皎!你在何处?”

我扯着嗓子,回答:“是我是我!我在山洞这里!”

“你乖乖等我,我很快就来了!”

我十分听话,眼巴巴地守在洞口望,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过了一夜,叶梁的状态似乎更糟了,脸上血色尽失,唯有那一双黑玉一般的眸子嘲弄地望着我。

我这才想起山洞里还有另一人,扭头看他,好心情地说道:“我夫君带人来寻我们了!你跟着他们下山后去镇大夫那儿看看伤。”

我捞起地上的背篓,忽然想起来什么要叮嘱他:“哦对了,我穷人不说暗话,你要记得还钱。”

说完我没在意他的表情,转身就准备走人。

可一旋身,发现宴淮已经带着三五个人直直地站在洞前的小路上,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进来。

他一身白袍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从未见过宴淮这样冷峻的表情。

他距离我不过十步的距离,但他没有看我,而是遥遥盯着洞里的叶梁,面色不虞。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视线投注到叶梁身上去。

叶梁这厮不知何时将肩上的衣服拉垮了,左边肩头袒露出来。

见众人望着他,他也浑然未觉似的,慢条斯理地在宴淮如炬的目光中把衣衫整理好,然后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凝视我道:

“好的,皎皎。”

夭寿了!

我捂住了脸,不敢去看宴淮的表情。

妻子在野外山洞和一个陌生男人宿了一夜,找到时那男人还衣衫不整,任谁都容易想歪。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慌乱地对宴淮解释:“不是的,夫君……他在林子里受伤了,但我不认识他!”

宴淮凉凉地扫了我一眼,没理我,我见他这神情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那今日就劳烦几位送这位……公子下山,宴某改日再谢。”他跟边上同行的几人说这话,说到一半还顿了顿。

说罢,他看也没看我,竟径自转身就走了。

我被我这向来温言细语的夫君丢下我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

是生气了吧!

我急忙提起裙摆追上他:“夫君!”

“夫君,你把我给忘了!”

我跟在他后面小跑,虽说我也有委屈,但我知道此时哄好宴淮才是第一要事。

“宴淮!我昨日是上山采药来着,然后我就在草丛里发现了他。”

“他当时伤得很重,我就想着下山先给你报个信。”

“没料到,这老天就跟夫君的脸一样说变就变,没走两步就落起雨来,我就找了个山洞暂时避避雨……”我边说边去瞄他的脸色。

他挺直着背走在我前面,但我知道他肯定偷偷竖着耳朵在听我说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他脚下的步调逐渐放慢,终于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无奈地看着我一副夹起尾巴做人的样子,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你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唤我夫君。”

我看着他不再冷冰冰的表情放下心来,笑意盈盈地挽上他的手,软语认错:“是,我不该让你担心。”

“以后不许一个人上山。”

“听夫君的!”

……

然而,待我下山后才发现,从前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我那日与外男共宿一夜的说法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甚嚣尘上。

刚开始我一如既往地想去刘老头那儿送药材,可每回走到半路就被出门采买的妇人丢的坏菜烂果弄脏了一身,就连街边的小贩也会义愤填膺地朝我吐上几口唾沫星子。

明明不是事实,可我有嘴无处去说。

于是我为了避开风头,再也没有独自一人上街。

不止是我,宴淮也被牵连颇深。

在之前,宴淮是他们心中最惊才绝艳之人,平日又多施善举,镇上的人都把他视为长襄的骄傲。

而现如今,宴淮只要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没用看不住自己婆娘。

我看着他每次回来疲惫的脸,心里不住地自责。

最狼狈的时候是有一日,我估摸着时间开门迎他回家。

宴淮身着白衣,怀里抱着几卷画纸,垂首往家这边走来。

却见一帮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小孩儿围着他又叫又跳:“ 皎娘纤腰不自持,一枝海棠倚阑时。”

“ 春风吹尽无人管,只有山莺恰得知。”

宴淮听见皮孩子唱的荤词时面色涨红,欲要和孩子们理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急得语无伦次。

他这个样子正好落了那群孩童的下怀,他们许是觉得有趣因而唱得愈发欢快,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我眼睁睁看着我从来清风朗月的夫君被几名小儿肆意嘲笑,一时如鲠在喉。

他是我的如玉公子,怎能容他人欺辱至此?

我克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一把推开门扉。

我扛着一柄扫帚气冲冲地朝他们走过去,把宴淮都看得一愣。

那群小孩看见我这个当事人要拿着扫帚教训他们,纷纷作鸟兽散,还边跑边喊:“不好了,皎娘打小孩儿了!”

这几个讨厌鬼跑得还挺快,我的扫帚只来得及拍上落后一人的屁股。

宴淮瞅见我拄着扫帚气哼哼喘气的样子哑然失笑了一下,又很快眉目黯淡下去。

他无言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眉间的忧色却没有消减多少。

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婆婆也不敢出门,只是整日在家里冲我骂骂咧咧。

她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似乎也是认定了我与别人勾勾搭搭的事实。

最让我担心的是宴淮的态度。

我和宴淮之间眼见着话越来越少,随意提起的话头都有蓄意转移话题的嫌疑。

我真是恼恨死了叶梁的不着调,在心里咒骂他了千万遍。

最蛊惑人心的是谣言,最消磨情意的是时间。我不知宴淮能信我到何时,毕竟那日的场景他也一度误会了。

从前婆婆对我略有指摘,宴淮都会拦在我身前。

今日饭桌上,婆婆指着我鼻尖骂我“狐媚子,不守妇道”。

我依旧是干巴巴地辩白一句:“母亲信我,我不会做出让宴淮蒙羞的事。”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宴淮。

可他今日却视若无睹,低头扒了两口白饭,之后“啪”就把碗筷放桌上一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在这间屋子里响起:“母亲你们继续吃,儿子先去温书了。”

他起身时,清秀的眉眼扫了我一眼,眉宇间只有疲惫。

然后,转身离开,然后,将我一人留下。

那一眼望得我心似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

我知道,他动摇了。

晚上,我靠在冰凉的被衾里,手指划拉着墙壁,隔着窗户望着对侧屋子里如豆的灯光。

我闭上眼,暗自祈祷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

我们的日子确实结束了,却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

若我知道我将一语成谶,我那晚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这一日,久无人顾的院门被叩响。

不速之客来时,我还在小渠边锤着衣服。

我端着一盆子洗好的衣服回家,远远地就张望见院门大开,门外肃立着几名身侧佩剑的兵家。

心底略微一颤,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知乎盐选 | 多谢月相怜

突然发现很适合正在更的文,感谢邀请我的友友和提问者~

(《东阳晚》已完结)

我爱过一个人,他从前如皎皎明月,照拂我心。后来,我才知,他是一轮血月,但我却再也无法收回目光。

我欲掩月之流辉,使其独照我心上。

九皇子裴旭死而复生,领兵逼宫,奕帝亡。

那时我躲在司膳司的柴房里,突然出现两个士兵将我带走,他们的铁甲上血迹斑斑,而我却一身木屑,狼狈不堪。

他们将我押到大殿上,四处是散落的尸体,奕帝的人头滚到一旁,被一个太监踩着。我认得他,是自幼就跟在裴旭身边的林昱。

前朝皇后黎瑞欢站在一旁,粉艳的凤凰芙蓉长裙裙尾带血,如同一朵朵泣血的曼陀罗。她面色冷静,仿佛那颗头颅不是她曾经的情人,而是一个陌生人。

「朕听说,江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朕刚回宫,江姑姑就留在朕身旁服侍罢。」

我跪在地上,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新帝要留我在身旁服侍。

「奴婢入宫多年,不曾有功,今日皇上令奴婢服侍,奴婢惶恐。」我低着头,上方忽低变暗,「太后娘娘数日前下令,特赦宫女出宫。奴婢特请太后娘娘许奴婢出宫,回家乡过些清闲日子。」

那个恩准是我多年前换来的,那时贵为皇后的黎瑞欢刚诞下龙裔。龙凤胎,本是吉祥之兆,奈何皇子胎死腹中。

那时我已经不是她的贴身婢女,只是司膳司的宫女。

宸欢殿外,生意盎然,殿内却是一片死寂。黎瑞欢坐在床上,长发如瀑,散乱地披在肩上,面色苍白如纸。

「晚桐,本宫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查出谁害死了本宫的孩子。」

「皇后娘娘谬赞,奴婢不知。」

「晚桐,本宫从未求过人。若你能查出谁害了本宫的孩子,本宫就放你出宫。」

多年的承诺,偏偏到如今才兑现。倒不是我留恋这深宫,而是这潭浑水,不是我说离开就能离开的。

新帝对我的回答似乎很不满意,「朕记得你是罪臣之女,理应老死宫中,特赦你出宫有违宫规。」

明明是盛夏,但我此刻已经手脚冰凉。

「明日明华殿内,你沏的茶和你的人头,你说朕该看到哪一样?」

「奴婢……谢殿下圣恩。」我弓着身子叩头谢恩,免得碰到他的靴子。

下一刻我便被士兵丢出了明华殿,天上地下皆是一片血色。新朝始,旧朝亡,几声燕语,道不清冤魂。

今夜,宫内怕是无人入眠。

章帝秦穆死于裴旭剑下,其宫妃子嗣被活埋于宫外荒野,除了皇后黎瑞欢。按照裴旭今日颁布的旨意,她现在是太后,曾经檠帝的皇后。

曾经如朗月清风的九皇子,如今却是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他终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皇位、黎瑞欢……

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瑞雪纷飞,差点我就成了雪中冻骨。

那时候我刚入宫不久,在司珍司干个跑腿的活儿。只因那日给何贵嫔送金臂钏在路上被刘婕妤撞见,二人一向不和,刘婕妤难免看我不顺眼,便说我惊了她的驾,罚我跪到她气消为止。

她不过是想把气撒在我身上罢,毕竟一个宫女的命如她而言不过蝼蚁,没了便没了。

漫天细雪落在身上,衣衫鞋袜已经完全湿透,寒气渗骨,身子越发沉重。

「雪地里冷,为何跪着?」

微弱的阳光下,是一个修长的身影,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如画中仙一般。

「回九殿下,这贱婢扰了刘婕妤的驾,正被罚呢。」看我的宫女声音忙柔了许多,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倾慕。

我埋下头,心里一片死寂,高高在上的主子又怎会在意我的死活。

「这么冷的天,你们主子是不想让她活命了罢。今日是贵妃生辰,宫里死人会折了贵妃的福气,此事就此作罢。」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柔和的双眸,如同和煦的春风暖意拂面。这大概是我入宫以来唯一收获的善意,烙在心底深处,一念便是十多年。

「可是……」宫女面露难色。

「若刘婕妤问起,便说是贵妃娘娘的旨意。」

「是,九殿下。」宫女福身离去,走时还不忘撇我一眼,眼底全是嫉妒,大概是觉得我福气好,能让裴旭所救。

那时的裴旭大抵是帝都所有闺中女子的如意郎君,天潢贵胄,容貌俊美,品性温和。加上其母妃是文贵妃,文丞相又是他亲舅舅,裴旭极有可能登上皇位。

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副如画的皮囊下,一直都是泣血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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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血腥后,宫里还是老样子。处死了从前的宫人,新的宫人陆续进宫。从前的胭脂粉黛被埋到了土里,后宫美人依旧,只是换了主子。

我已经在明华殿内当了几日的差了,还记得第一日裴旭处死太后身边的宫女陆语笑。那时她看我的眼神满是羡慕,多半是羡慕我能活着。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裴旭还是一只恶虎。

早在那日晚,我便向林昱问了裴旭吃茶的喜好,省得第一日便送了性命。

幸好我从前没得罪过林昱,仅等了两个时辰他便告诉了我。

裴旭从前喜饮龙园胜雪,用银丝水芽制成,做工繁复,无比珍贵。

但林昱告诉我,现在裴旭只饮煮温的泉水,不再喝茶。

第一日侍候裴旭时,我小心翼翼,如同奉着我的项上人头。

万幸他浅饮一口后面上并无不悦。

我站在里御案两步远,每过一刻便替裴旭换一杯茶。

「侍候朕很难为你?」

浅浅几字,难辨喜怒。

「奴婢不敢。」

「很丑。」

我心下一惊。

「你几个时辰下来,面色凝重的模样,很丑,让人生厌。」裴旭的语气不咸不淡,仿佛是在陈述某个事实。

我确实姿色平平,二八年华时最多只敢说自己清秀,如今芳华已逝,在美女如云的皇宫里,确实算得上丑。「奴婢自知貌丑惹皇上厌恶,为了皇上圣心愉悦,奴婢甘愿换人侍候。」

「朕身边的人只有死了才能换。」只见裴旭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下颌紧绷。

我立即跪下,「是奴婢多嘴,请皇上饶恕奴婢。」

「水凉了,去换罢。」

类似这样的事,一天要发生好几回。总之,无论如何都是我请求开恩。日日活在刀尖上,惶恐度日。

说起来,这一切都得感谢我的旧主黎瑞欢,是她将我放到裴旭身旁。

我被丢出明华殿之后,我便去了宸欢殿等她。

殿内一片寂静,似乎宫变的血腥丝毫没有波及此处。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繁重又奢华的暗色宫装,是按太后仪制所制,却衬得她越发美艳如妖。

「哀家就知道你会来。」她垂下眼眸,长睫如扇,「如今只有你能帮哀家了。」

「奴婢不过小小一个司膳司宫女,何德何能?」

「哀家知道你在怨哀家,但如今新帝登基,哀家连言儿都不能保得住,又有何能力将你送出宫?」说着,她面上已是梨花带雨。

裴言是黎瑞欢和奕帝的骨肉,才刚满三岁。奕帝甚爱黎瑞欢,登基时就力排众议奉其为后,裴言满月之时就已被封为太子。

「不久后,哀家身边的人也要被换掉。晚桐,哀家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来求你。你就当是还哀家当年军营里救你的恩!」

话音刚落,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揉着眼走到了黎瑞欢身旁,「母后怎么哭了?」

那是当年那对龙凤胎里的女婴,黎瑞欢和檠帝的骨肉—洛芙帝姬。瞧她这幅样子,估计还不知道这皇宫已经易主了。

黎瑞欢忙拭去泪水,「母后是喜极而泣,许久未见江姑姑了。洛芙怎么出来了,乖,回去睡会儿。」

「寝殿里来了几个人,将乳母带走了。母后,乳母去哪了?」洛芙一脸天真地问。

此时我心绪已是飞到九霄云外,黎瑞欢步步为营,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骨肉。

———————————

(更11.26)

当年,梁兵攻城,兵临帝都之下,阖宫出逃。

檠帝与黎瑞欢南下至避暑行宫处,而我往东,东边滇州是裴旭的封地。

次年,国破,檠帝亡。滇州被梁兵占领,裴旭下落不明。

澈王裴穆被拥为帝,领兵与梁兵作战。

我在流亡途中被梁兵所捕,当日夜晚便要慰军。

章帝裴穆突袭梁兵军营,被捉的女子并没有因此逃离虎口,而是成为章帝麾下军队的军妓。

不知为何,黎瑞欢竟看见了我,便向裴穆要了我。

那时章帝已经成了黎瑞欢的裙下之臣,自然是满足她。

这个恩于我,可有可无。

即便她不救我,我也有办法逃出去。

早在夜晚前我假借方便采了些草药服下,半个时辰后就会浑身红疹,瘟疫是行兵打仗最忌的事之一。无论是哪一方,都只会将我丢到荒山荒岭由我自生自灭。

偏生让我在被士兵驱赶时撞见了黎瑞欢,她知我会医术,定不会好端端染上瘟疫。

与其说她对我有恩,不如说她是我的瘟神。

「奴婢就不打扰太后和帝姬了,」我回过神来,朝黎瑞欢福了福身子,「奴婢定不负太后所托。」不答应,我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黎瑞欢笑着朝我颔首,「晚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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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宫内设宴,朱弦按曲,觥筹交错,为乐未央。

裴旭今日喝了许多,脸上染上浅浅绯红。

黎瑞欢坐在一旁,不时侧目。

宴毕,裴旭回寝殿泡御汤。

在平日,我的事就算完了。

才抬脚,我就被林昱叫住。

「江姑姑,皇上要你留下服侍。」

我压下心底的震惊,平静道:「奴婢笨手笨脚,只怕做不好。能否劳烦大人替奴婢劝劝皇上?」

「皇上的意思,岂能说改就改?江姑姑快进去罢。」

我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发现裴旭已经站在池旁等我。

他看见我来,双臂展开,示意我替他更衣。

手指仿佛不受控地随着我的心跳抖动,许久才将腰带解开。

一件件衣裳褪去,露出他结实又光洁的胸膛,腹部几道伤疤很是刺眼。裴旭不喜熏香,身上酒香浓烈。

不远处汤池内传来水花声,转头一看,黎瑞欢赤裸着半身,水汽氤氲,胜雪肌肤,美目扬双蛾,樱唇微合。

我十分识相地朝殿外退,直至门外才停下。

夏日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过半刻,门便开了。

裴旭披了件外袍,倚门低头同我对视。

我急忙闪避目光,朝他跪下。「皇上。」

「江晚桐,谁是你的主子?」他朝我走来,俯下身子捏着我的下巴让我两四目相对。

「自然是皇上。」

「朕看你是糊涂得很。」

黎瑞欢让我告诉她裴旭的一些喜好以及习惯,我便同她说裴旭今日宴后会去泡御汤。

裴旭年少时便心悦黎瑞欢,如今黎瑞欢送上门来,想来他自然会欣然接受。

如今这一幕,当真让我不解。

「奴婢愚钝,不知皇上为何言此?」

裴旭从前的双眸,仿佛聚尽天上星光,可媲美流辉明月;而如今如覆血色,满眼杀戮。

「今夜天牢有人行刑,替朕监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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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裴旭之所以救我,是因为我跪的不是时候,险些坏了他的计划。

当日是裴旭母妃文氏的生辰,但皇后所出的十三皇子裴禹却在御花园遇刺身亡。皇后中年得子,对裴禹可谓是百般呵护,听闻幼子逝世的噩耗,皇后悲极晕厥。

檠帝大怒,下令彻查。

结果在遇刺的地方搜到了四皇子裴穆的贴身侍卫苏苀的物件,听闻那是一个玉佩,苏苀成日里带着。而且刺杀之后,苏苀还寻过此物。

玉佩掉的地方十分隐蔽,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裴穆乃宫女所出,曾随檠帝出征,在军中甚有威望。

裴穆辩衬是有人嫁祸,皇后一党不信,对裴穆身边的人严刑逼供,最后苏苀不堪受辱,咬舌自尽。

最后查出原是六皇子裴瀮设计杀害十三皇子,买通苏苀嫁祸。

裴瀮被赐白绫,罢黜为庶人。此后数月,上奏裴穆的奏章堆积如山,帝无奈,封其为澈王,配去一偏远封地。

想来裴旭早已洞察裴瀮的计划,故意让苏苀露出破绽,那日的善意,不过是来放玉佩时发现我碍事,顺手将我解决罢。

那时的裴旭大概没有想到不久后他亦成为了第二个裴穆,封王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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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宫门本已上锁。因为裴旭下旨,宫门特为我而开。

宫外一片寂静,天牢内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被带到一个人前,他早已面目全非,腥臭味充斥着周围。

是凌迟之刑,血一滴滴地落下,殷红的血珠在地上展开的图案预示着死亡。

「姑姑,」狱卒一脸谄媚地说,「这个人犯了叛主之罪,我们惩罚这些人可是丝毫不敢偷懒啊,时刻盯着。」

叛主之罪,裴旭是想说我背叛了他么?

因为撮合他和黎瑞欢,所以背叛了他?

黎瑞欢十五岁就进宫了,与我的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同,她是忠军之后,其父战死沙场,其母早逝,檠帝将她接入宫中抚养,以示皇恩。

而我,因为与黎瑞欢年纪相仿,被选为她的女婢。

黎瑞欢自幼生得极美,才十四岁的年纪,其貌便艳压一众宫妃。加上黎瑞欢又懂得察言观色,很懂得如何讨檠帝和先皇后欢心。

我第二次见裴旭,便是站在黎瑞欢身旁。

与上次相见不过过了半年,裴旭高了不少,身如修竹,面冠如玉,和黎瑞欢站在一起,好似画中仙侣一般。

裴旭常来找黎瑞欢,黎瑞欢也喜欢去文贵妃那里坐,不时也能遇见裴旭。

我时常低着头,只有来去的时候抬头间他的身影才会有机会落入眼中,一直盯着主子看,不是一个奴婢该做的。

从什么时候起,裴旭不再见黎瑞欢呢?

那日是檠帝寿宴,檠帝大醉,醒来时发现黎瑞欢躺在怀中。

皇帝是九五至尊,宠幸一个女子,无甚稀奇。先皇后得知此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收拾宫殿安置她。

封妃当日,各宫妃嫔前来祝贺,脸上的神情各异,十分精彩。

回过神来,惨叫声已止,原是那人咬舌自尽了。

出了天牢,发现天已是亮了大半。

一夜未眠,我却很精神。

宫外有一片树林,树木茂盛,鸟声不绝。只要朱墙内纷争不断,尸骨作肥,滋养不断。

裴旭生母文氏当年自缢,尸身就被丢在宫外乱葬岗里。

文氏一族一夜之间崩塌,听说所犯罪行写下来比四书还长。

至于文贵妃是畏罪自尽,其罪为何,无人得知。

帝王凉薄,近二十年的情分,最后连一个死后安生之所都不允。

裴旭那时已经在去往滇州的路上,檠帝连一个为生母收尸的机会都给他。

还好,我用了一个夜晚,在一堆死人里找到了冰冷的文贵妃,将她埋在了一颗梧桐树下。

凤择桐而栖,就让她在梧桐树下长眠罢。

愿来世她能遇见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必再困于这宫墙之中。

——————


回宫时,已经过了我该当值的时间,万幸林昱遣人来告诉我今日不用当值。

身上腥得发臭,才洗完出来发现黎瑞欢已经坐在屋里,此时她一身浅色宫装,扮作一副宫女模样。

「太后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我跪下道,「奴婢不想被活生生扒皮。」

「晚桐,你还是这般。」黎瑞欢俯身想要拉我起来,但我避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江晚桐,身在宫中,你以为你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吗?」黎瑞欢冷笑一声。

「正因为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才更不能让自己陷得更深。」

原本以为黎瑞欢会是裴旭的软肋,可经过昨晚,才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黎瑞欢手中也没有我的把柄,如今裴旭才是我的主子,我自然不怕她。

从幼时起,我看过太多人被权力熏心,以致最后万劫不复。

想当年,家中富甲一方,京中大半的商铺都是家业。但父亲总感概,金山银山都不如那绣了白鹤的官袍。

后来,他散尽家财换了一个六品小官。再后来,卖官的大人出事了,我们沦为阶下囚。

我进宫那日,是父亲被斩首的日子。他终是为了那顶乌纱帽丢了性命,金银财宝换来断头一刀。

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权力驱使人心,我见过太多太多宫人,为了出头用尽手段,却算不出自己的最后的命运。

娘亲生前最后一句话便是:「晚桐,活着才是最好的。」

只有安守本份做一条咸鱼,才能活下去。

最初成为黎瑞欢的宫女时,我便知她不甘做池中物。所以一有机会,我便离开了她身边。

那时的黎瑞欢初为宠妃,和我一同服侍她的陆语笑自然也风光无限,仗势欺人成了常事。

陆语笑见我不与她争,自然是更加嚣张,渐渐地,甚至带着一些阿谀她的宫人一起数落我。

我则浑不在意,能活下去便好。

那日,我去御药房里取平日黎瑞欢的滋补药材时,无意间听到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抱怨太医技术不精,皇后已缠绵病榻两月有余。

皇后初病时我曾随黎瑞欢看过一眼,不过是普通的风寒之症,只是皇后多年来体弱操劳,所以才显得重了些,但也不至于两个月未愈。

我留心看了一眼皇后的药方,确实是对症的药。

直至我发现黎瑞欢的药渣里少了一味药材,而那一味药材放到皇后的药中,便能乱了药性。

我实在没想到黎瑞欢的野心已经到了如此迫切的地步,皇后已至中年,色衰爱驰。除非,她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后位。但她母家无人,得了后位又能如何?

黎瑞欢有野心有手段,是很好的主子。

但对于我这个只想当咸鱼的奴婢,这样的主子却不大好。手段使得越多,被报复的机会也愈大。还是去别的地方咸鱼躺比较安全。

黎瑞欢赏了陆语笑一支鎏金镶玉钗,陆语笑自然是戴不得,但日日拿出来,以示恩宠。

我与陆语笑同房,待她不在时我便将那玉钗丢进了井里。

果然,在她想拿出来炫耀时,发现玉钗不知所终。我与她同房,自然是嫌疑最大。她早就看不惯我,自是要将事情闹到最大。

近来陆语笑为黎瑞欢出谋不少,她自是十分倚重陆语笑,但陆语笑在我那也找不到玉钗,空口无凭,实在不好判断。

我在黎瑞欢面前演得一脸无辜,「奴婢清清白白,从未偷过陆姐姐的玉钗。贵妃娘娘既信不过奴婢,奴婢即便有心,也在这宸欢殿待不下去了。还请娘娘将奴婢遣去别处。」

这样一来,陆语笑虽找不到玉钗,但却送走了我,也不算亏。她面上不悦,装作十分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收回心神,抬头看黎瑞欢面上神情有些恍惚。

确实,她该慌的,毕竟裴旭如今对她的感情不明。让她乖乖做一个花瓶太后,倒不如杀了她更好。

「你可别忘了,是哀家将你举荐给他的。他自然不会把你真的收为己用,只怕你日后的下场,会比语笑惨千百倍!」

「奴婢既做了,自然不怕后果的。」裴旭是什么性子,我早比黎瑞欢清楚。

(更12.11)

「江姑姑。」门外传来一个稍稚嫩的声音,是林昱的徒弟黄理竞。

「何事?我还在更衣,公公有事便在问外说。」想来是裴旭唤我过去,这样我也省得和黎瑞欢纠缠。

「今早递茶的宫女换了四五个了,殿下脸色不太好,师傅特令我来叫姑姑过去。」黄理竞的声音有些急。

「有劳公公。我才沐浴完,等我理好妆发我便过去。」我撇了一眼黎瑞欢,她站在一旁,神色难辨。

待黄理竞走后,我便赶紧下了逐客令。

「太后也看见了,奴婢如今身边的眼线不比您的少。奴婢心无大志,只想安稳度日。」

「安稳?」黎瑞欢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这两字她从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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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瑞欢视角」

黎瑞欢入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只想安稳度日的。她觉得可笑,这高墙内难道不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吗?

从她十四岁入宫,她就是一枚棋子,在权力博弈间,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沦为无名枯骨。如果能置身事外,她又何尝不想做宫外世家的夫人?

黎瑞欢记得她初进宫那日,初入宫闱,春景盎然,云雾低垂,覆压苑墙,满眼辉煌,让人向往。

她自幼便知自己容貌出众,加上父亲军功赫赫,日后绝非池中之物。

有人同她想的一样,那人便是皇后。

皇后视她为养女,却让她惑君。

坊间有传帝后情深,互相扶持。其实不过是虚情假意、相看两厌罢了。皇后色衰爱驰,幼子还未长大,就被人设计暗杀。皇子们个个出众,自是抱养新的皇子抚养才是上策。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皇子不在少数,只是他们都太弱,无法与皇后抗衡。

若她真一心帮皇后,诞下皇子那日便是她的死期。

要活着,那便要除了皇后,那就要借皇上的手。

她还记得皇上才初见她时,目光不时地在她脸上划过,那种被惊艳的神色,让她知道,所谓真龙天子,亦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罢了。一样会被美色诱惑,一样会因权力不择手段。

他许了她皇后之位,却不许她诞下皇子。

当她从江晚桐口中得知自己的的孩子早在四五个月时已胎死腹中,只是他一直让太医隐瞒不报,死胎所致的生产之痛,如同剜心。

后来战乱,他竟窝囊到离宫出逃,而她这些日子来下的毒也终于发作了。

檠帝暴毙,章帝登基,妖女黎瑞欢再为后。

也许日后史书上也会这样记载她罢,可惜如今怕是要再多些笔墨了。

这些都是多亏了裴旭。

裴旭,昔日帮她绘扇面的朗月君子,亲口下旨埋了她的骨血。

她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的裴旭让她琢磨不透。

他留她一命,但那日面对她的诱惑,却转身离去,眉间还带着淡淡的厌恶。

他对外尊称她为太后,这样的虚名她要来何用!

裴旭待她冷漠无情,却接纳她举荐的江晚桐。

可如今,江晚桐也不愿为她所用。

「但愿你真的能一世安稳。」说完,她推门离去。如今她,已然是釜底游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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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江晚桐视角」

黎瑞欢走后,我急忙梳发更衣前往明华殿。

我将温水放到龙案边上,「今日不是说了不用你当值?」

我稍稍侧目,看见裴旭正俯身批阅奏章,心如悬石,「听说,今日的宫女侍候不当,奴婢放心不下便来了。」

「朕很挑剔?」他侧过头看我,剑眉稍稍动了动。

「奴婢……并无此意。」

「那你是何意?」

裴旭似乎忘了我先前已经说过是宫女侍候不当,我后退半步道:「是宫女侍候不当。」

裴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眼下乌青太重,朕看得生厌,还是明日再来罢。」

「是。奴婢告退。」十多年了,为何我才发觉裴旭的嘴这样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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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时常能听见宫女议论裴旭选妃的事,想来也奇怪,裴旭也老大不小了,身边真的一个女人也没有。

本来离都时正是成家的年纪,但失势的皇子,又怎会有世家愿将女儿嫁之?

或许有,只是裴旭不愿。

曾经天之骄子,又怎会朝世家低头?

听闻裴旭在滇州,成日闷在府里,除了日常服侍的两三个下人外谁也不见,更别提娶妻了。

听说外面还传裴旭是断袖,因此不好女色。如今选妃,不过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

裴旭不是会害怕谣言之人,选妃一能拉拢朝中势力,二能延绵子嗣。算来裴旭也二十又八了,哪个男人不害怕无后?

昨日送水时,目光无意扫过案上的画,画中美人剪水秋眸,嫣然一笑,是个温婉的美人。

许是多看了一瞬,案边人侧目,「如何?」

明明是他日后的枕边人,为何问我?

「容貌姣好。」

他并未说话,也未曾收回目光,他示意我继续说。

我该说什么?「奴婢未曾读过诗文,不会其它夸赞之词。」从前娘亲教我识字不过是为了让我记药材,连《女德》都未曾让我读过。

我垂着眼眸,生怕撞上他的目光,好似活生生要将我脱层皮。不知他今日又要说我些什么。

「看人不能只看貌,长了双眼却不会识人。」他将画卷上,拿起另一卷摊开。

我确实不会识人,看人只看貌。这不,当初就是看上他丰姿骨秀,未曾得知他原是口吐恶语的伪君子。

「皇上教训的是。」

「再看。」

适才不过说了四个字就被他损得我体无完肤,接下来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奴婢愚钝,不敢妄言。」

裴旭竟是笑了,笑容仿佛春风吹起的浅浅涟漪,但接下来的话却是带着刀子的,「适才怎不见你胆怯,朕让你说。」

裴旭不愧是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三言两语便已将我置于险境。画卷上的多是世家贵女,说恭维的话裴旭不满意,说诋毁的话就怕日后得罪人。

「奴婢只看了她的画像,并未见过,无法评置其品德。皇上方才教导奴婢,看人不能只看其样貌。如此,奴婢实在是说不得。」

裴旭将目光转向画卷,神色难辨,「江姑姑不愧是在宫里多年的老人,说话滴水不漏。」

我心里长舒一口气,还不是这些日子锻炼出来的。

「这是镇国将军之女楚婵媛,年后就是朕的皇后了。」

听到「皇后」二字我一时呼吸竟有些急促,不知裴旭为何告诉我这些。

「恭喜皇上!」我福下身,余光在画卷上流连,这楚婵媛竞有几分像黎瑞欢。心下更疑惑了,帝王心思向来难猜。

「清鸿殿久置多年,需重新修缮一番。此事就交由你来做罢。」裴旭将画卷放到一旁,开始埋头批奏章。

清鸿殿乃文贵妃生前所居,构建花了好一番匠人的心思,裴旭如今重新修缮想来是要给楚婵媛所居。只是,我在宫里这些年不过是侍候主子和烧柴,哪里懂得修缮宫殿之事。

堂堂九五至尊,却不肯放过我这个小宫女。

「奴婢不懂修缮宫殿,只怕做不好。」终是逃不过每日一跪。

「上次你去天牢监的是什么刑?可还记得?」

「奴婢这就去办,定不负皇上厚望。」不做今日就卒,先应着还能多活几天,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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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瑞欢视角」

尚宫局开始忙前忙后,上一次用宫里这样花费绯红锦缎还是她的封后大典。

才过了三个春秋,同样的大典,主角却变了。

还记得裴穆那时同她说:「瑞欢,这次我终于站在了你身侧。」

那么真实的幸福,如今却只能在梦中回忆。

她曾以为裴穆和其他男子一样,不过都是贪恋她的容貌。但他却不顾诸臣劝诫,立她为后,封言儿为太子。

他说,第一次见她是在父皇的寿宴上,他被她所惊艳。

她是他庶母,他是个落魄王爷,隔得那样远,她看不见他。

后来,他成了皇帝,他发誓他要将世上最好的都赠与她,只求她多看看他。

檠帝宠她,却不爱她。

裴穆爱她,爱得这样卑微。

在遇见裴穆之前,她生命中只有算计与被算计。

裴穆教会她爱人,但她才学会,他却不在了。

皇权更替,她再一次免于死亡。

她向来认同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但这一次,她恨!她恨裴旭,亦恨她自己。

她原本以为裴旭对她已无半分感情,直至她看见了那个未来的皇后楚婵媛。那张脸,还真有几分像刚及笈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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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本让人去请司衣司的掌声宫女过来替洛芙做几身冬衣,顺便能打听一番宫内的事。孰知宫女传来消息,今日未来皇后楚婵媛进宫量身做皇后的朝服,掌声宫女只能明日再来。

楚婵媛与裴旭还未大婚,按礼制本应是尚宫局派人去楚府裁量楚尺寸才是。如今进宫无非是想裴旭一面罢了。世家的女子,母家又手握重权,无论裴旭与她有没有情,总归是要宠着的。

既然日后总是要打交道的,不如提前去会一会,好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来到司衣司,黎瑞欢发现阖司里的人都围在一起,硬生生将未来皇后的脸挡住了。

「哀家听闻今日宫中有贵客来,真的是好生热闹。」声音不轻不重,恰恰清楚地落入所有人耳中。

宫人们慌乱地转过身行礼,「参加太后娘娘!」

不一会儿人群就刷刷跪下,只剩下站在中间的女子,不卑不亢地朝她行礼。

「臣女楚婵媛参见太后娘娘。」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黎瑞欢这才仔细地打量起她来,真像是在照镜子啊。不过眼前人比她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端淑。

「迟早都是一家人,不必过分在意这些礼数。快快起来,」黎瑞欢越过众人将楚婵媛扶起,又撇了一眼跪在下面的宫人,笑道:「哀家不过是想穿前几日送来的那件繁锦外裙罢,因知今日岳姑姑忙不开身,自个儿来取。都慌张些什么呢,快起来罢!」

黎瑞欢这话是笑着说的,但她看司衣司的掌事宫女岳罗伊的面色可不太好看。也是,若岳罗伊真的听不懂,那就不配坐这个位置了。

黎瑞欢如今虽没了实权,但好歹也是太后。这楚婵媛还未进宫这司衣司就敢怠慢她,若是楚婵媛进了宫,她岂不是变得人人可欺?宫里就是一个势利的地儿,今日她不过是对岳罗伊做一个小小的警告,让阖宫里都知道,她是怠慢不得的。同时也给面前这位新后一个下马威。

「奴婢竟不知太后的繁锦外裙还未修补好,定是底下的人偷懒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岳罗伊不愧是宫里的老人,错全推到底下人那去了。「是谁负责修补太后娘娘繁锦外裙的?」

半晌,才有两个宫女瑟瑟发抖地跪到前面。

「不知死活的东西!」岳罗伊立刻一人赏了一掌,那两个宫女也不敢说话,只低声抽泣。「扣这个月的俸禄,还不快去给太后娘娘修补衣裳,今日前做不完就别想待在司衣司了!」

「是……」宫女们低声应道。

「太后娘娘,您看如何?」岳罗伊收敛起凶恶的面容,一脸谄媚。

「哀家向来放心岳姑姑做事。」黎瑞欢说道。「哀家就不打扰岳姑姑了。」

楚婵媛看完这出戏后,神色自若,「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黎瑞欢才迈脚就被她叫住。「不知楚姑娘所请为何事?」

楚婵媛浅浅一笑,像春日吹拂微微颤动的梨花,「今日尚宫局给臣女送来朝服的图样,臣女自幼深居浅出,实是分辨不是这朝服是好是坏。太后娘娘经验丰富,相必能替臣女把把关?」

「好。」黎瑞欢强压着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非常乐意的。她心里不禁嘲笑自己,自己都已历经三朝风雨,这些小丫头的话怎还入心了呢?

她接过那张图,其实历任皇后的朝服都无大差异,都是绣着凤凰,都是那样艳的红色,上一个看她穿皇后朝服的人,也躺在那样的红色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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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江晚桐视角」

其实监工的事情并不难,不过是吩咐尚宫局罢了,关键是如何让裴旭满意。

好在今日楚婵媛要进宫,我能借机打听一下她的喜好,按照她的喜好来修整,就算届时裴旭不满意,也能有楚婵媛帮我吹吹枕边风。

我打听到楚婵媛今日要去司衣司裁量朝服的尺寸,原打算那时去。但没想到,楚婵媛竟先来找了裴旭。

裴旭与美人幽会,像我这样的旁人自是要退到门外。

楚婵媛的侍女也同我一起在门外静候。

我虽长得不算貌美,但面相看起来也算和善,套起近乎来比较容易。

「姑姑可算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了,日后我家小姐进了宫,还请姑姑多多关照。」这嘴,一开口就和抹了蜜似的。

「你家主子还未进宫,就得皇上这般重视,」我眼神稍稍撇向门处,「日后是你关照我才是。」

「承姑姑吉言,那日后我们就互相关照。」双眼弯弯,只是不知这个笑有几分真心。

「我的好妹妹,别提日后了。我如今有一事正愁呢!」我忙拉住她的手。

「怎?」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皇上要迎你家主子进宫,如今把修缮你主子宫殿的活给了我。我这日日侍候皇上,那知宫外的事。还望妹妹将你家主子的喜好说一说,免得我做错了事,日后被皇上责罚。」

「此事当真?」

「如今你家主子正得圣宠,我骗你我能得什么好处?我的好妹妹,你帮帮我罢!」

就这样,我轻松地得知楚婵媛对住所的一些喜好,感觉自己又能多咸鱼些日子了。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

楚婵媛带着嫣然浅笑离去,我进殿奉茶时,裴旭的脸却冷的可怕。

「朕问你,对屡次不改的人该怎么罚?」

我连忙跪下,忍着膝处的疼痛,「奴婢惶恐。」

「你惶恐?」我低着头,上方传来的声音似要将我的颈部压垮。「妄测圣意,你够死几回?」

我思来想去,只有刚才在门外和楚婵媛说话的事了。但,裴旭怎么知道的?不管了,先认罪再说。

「奴婢得知自己要负责修缮清鸿殿,日日不安,生怕有负皇上所托。奴婢原以为清鸿殿是日后皇后的寝殿,想来按照楚姑娘的喜好稍加修建定能让皇上满意。奴婢揣测圣意是为了让皇上满意,不料弄巧成拙。」

上方并无反应,我稍稍抬头,望见裴旭仍旧紧绷着的下颌,心里更慌,「皇上要罚奴婢,奴婢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却还说了这么多。江晚桐,你的聪明不要只放在嘴上。」

「朕从未说过清鸿殿要做皇后寝殿,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心,朕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年前,朕要看见清鸿殿和皇后寝殿都修缮好。」

圣意难测,更何况圣上有意为难我。我已同楚婵媛的侍女说,清鸿殿便是日后的皇后寝殿。如今,裴旭却同我说皇后寝殿是别处。我一定是阖宫里得罪未来皇后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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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至,落叶纷杂,有时雨轻风寒,有时暮云收尽。

许是年后便要迎楚婵媛入宫,裴旭发了一回善心,早早就下令发了宫人的冬衣。而我也不负这份善心,早早地换上了。

那年在雪地里跪了太久,膝下落下了病根。秋风一起,便隐隐作痛。冬雨雪,便寸步难行。

早年在司膳司烧柴,只需坐在灶旁,借着炉火的热气,也不觉寒冷。

如今得了这份给裴旭端水的活,只盼着裴旭能带着即将新婚的喜悦少挑点我的刺。毕竟我这腿,跪下了,就不知还能不能起来。

借着这御前干活的身份,我头一次作为病患进了太医院。

太医是给主子看病的,一些有权势的宫人也只能让太医院里略懂医理的太监看看罢了。

「姑姑如今寒气入骨,奴才这点见识,只能帮姑姑缓解痛症,若想痊愈只怕要太医医治。」他听了我的病症,面露难色。

「那便开罢,能缓解痛症也是好的。」我应道,我也不求痊愈,只求让我尽量看起如常便好。

「其实依照姑姑的身份,请太医医治也未尝不可。」

我稍稍一顿,他怕是把我想成了贴身服侍裴旭的人。皇帝临幸贴身宫女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我只是个端水的。我连保住小命都困难,哪里敢去爬龙床?

「我不过是个御前奉水的,没那个福分。」我拿了些药便匆匆离去,省得他再说些荒唐话来,若是被裴旭听了去,估计是活不到明年了。

他给我开了些药材,让我煮热每日泡上小半个时辰。

夜里,折腾了许久,终于煮了水,才放下脚,敲门声响起。

「姑姑,皇上要您过去侍候。」黄理竞在外头唤我。

都这么晚了,裴旭为何传我?

可惜了这药材和我一晚上的心力。

黄理竞将我领到裴旭的寝殿平朝殿,心跳凶猛,好似要撞破胸腔。

「皇上令您今夜守夜。」黄理竞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了门,殿内灯光昏暗,烛火弱弱地燃着。

再往里走,便看见裴旭坐在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按理,守夜宫女应站在纱帐外,但如今裴旭还未就寝。

浅黄色的寝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强健的身姿,暗黄的烛光将他轮廓打磨得柔和,像今夜月光一样朦胧又迷人。

但我清楚地知道,眼前人是裴旭,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

「奴婢参见皇上。」我福下身子行礼。

四周一片寂静,耳朵只捕捉到翻页声。

许久,裴旭才开口:「守夜宫女,职责为何?」

「值夜,勿让皇上被扰了清梦。」当然,皇帝也会临幸值夜宫女。只是他唤我来,定不是为了后者。

紧接着,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我被强迫着抬起头,在昏暗中与一双清明的眸子相对。

「朕有时真的很想知道,你不装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冷峻的面容朝我贴近,我惊道:「奴婢在乱时嫁过人,已是破败之身。」

只见他瞳孔微缩,冷笑道:「所以你出宫是想去找他?」

「不是。」

他挑了挑眉尾,示意我继续说。

「奴婢想出宫只是想过些寻常日子。奴婢的夫君已死于战乱。」

话音一落,他松开钳制我下颌的手,我顺力跌坐在地上。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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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平生最快的步子跑了出去,朗月当空,薄云漂浮。我曾被清明的月光吸引,尽管抬起头看到的是一轮血月,却再也无法收回目光。

裴旭应该是发现了些什么,我从前不过是个无名宫女,他所见的女子甚多,又怎会记得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

我的确在战乱时嫁过人,嫁的就是裴旭,只不过是失忆了的裴旭。

我到达滇州时,滇州已破,裴旭下落不明。我问了好些人,才得知裴旭前几日被梁兵避至悬崖上,梁兵搜寻了几日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深知裴旭断不是这样莽撞之人,他步步为营,自然不会轻生。我费了好几日,才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裴旭。他浑身是伤,还中了忘忧散。

我虽自幼跟随娘亲学医,但医术算不得高明,只能先帮他治身上的伤,至于忘忧散只能日后慢慢解。

为了躲避梁兵的追杀,我带着裴旭躲进了一个偏远的村庄,和村民说我们两个是逃难的夫妻,希望再次落脚过些安稳日子。

裴旭天生警惕,醒来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你不记得了?」我若是同裴旭说他的真实身世,想必他会更加警惕,毕竟一个宫女大老远跑来滇州,谁会信没有阴谋呢?

他点点头,目光直视我,同从前在宫里看宫女的目光不同。

「我……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娘亲在世时把我买回来给你当童养媳。本来我们就要成亲了,梁兵打了过来,将家里抢劫一空,还打伤了你。」

听到此处,裴旭眉梢微扬,「那你为何无事?」

「你当时听到动静,将我藏至暗室,我……才能避此劫难。」我尽量让自己挤出几滴眼泪,明明我是他救命恩人,怎么反倒像做贼一样心虚。

「哦。」裴旭稍稍颔首,「照你的话说,我应是爱惨了你。」他边说边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我,让我好不自在。

「我为何爱你?」言外之意无非是我这般姿色平平,他凭什么爱我爱到连命都不要。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脸上的悲伤,「你从前从不与我说这些,我又怎会知?你如今失忆忘了,变得这般无情,我……我也无可奈何。既你往后不想同我过,我总不能逼你。」说着,我掩面抽泣两声,好让戏看起来更真些。「等你的伤好了我便走,也算还你与你娘十来年养我的恩情!」

「我许是一时没想起,并无赶你走之意。」裴旭忙移开眼。

「药快好了,我去给你盛来。」我懒得同他说话,再说恐怕就要露出马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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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掩上门,凉风被拒之门外,桶里的药汤还有余温。

忘忧散,服之忘其前生,解之,则忘其服后所忆。我知道裴旭服下解药后就会忘了我同他在村庄里的一切,但那才是原本的他。他本该追逐权力的顶峰,而非与我过村野生活。

那段回忆与他,是障碍;与我,是满足,满足年少窥月的奢望。我欲掩月之流辉,独许我一人窥探。

我以为这段回忆只留在我心中,却从未想过我那半吊子的医术若是出了差错,裴旭也不曾忘记的后果。

我一开始就该猜到的,以裴旭多疑的性子,又怎会轻易用黎瑞欢推荐的人。

方才裴旭同我说的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朕有时真的很想知道,你不装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耐心地看着我装傻,不知心里怎么看我。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裴旭没有对那段日子感到恼羞成怒,不然我在他第一日回宫时已经死了。

明日,我该如何面对裴旭?我心里不停地想着,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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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因着腿脚不便,我早早地起身到偏殿煮水。

我端着茶杯才走到一半,就被裴旭的侧目扫过险些摔了。

「怕不是昨夜走得急摔断了腿。」裴旭收回目光,合上奏章。

「奴婢幼时受罚,膝处落下旧疾,每至秋冬便发作,因此有些不便。」我忍着疼碎步上前将茶放好。

「朕听闻你外租家家中有几家药铺,你因此略懂医理。治人却不懂得治己,这难道是行医之道?」

「回皇上,奴婢略通药理,而膝处是风湿之症,若想治好,或以针或以灸。奴婢对针法和灸法一概不通。再者,奴婢只是区区宫婢,药材和针灸器奴婢不敢擅拿。」

裴旭放下笔,再次侧目看我。「江姑姑果然十分懂规矩,你在朕身边做事,朕很安心。」

裴旭略略加重「安心」二字,不由得让我心惊。

「多谢皇上夸奖。」话音刚落,裴旭便开口:

「今晚继续替朕守夜罢。」裴旭面色如往常一般淡然,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去太医院将腿疾治过再来,别传了出去说朕苛刻。」

「是。」我应下,退身离去。

这样下来,我肯定了裴旭一定记得滇州之事,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推至危险边缘,看着我挣扎,倒有几分像猫在吃老鼠前将老鼠玩弄至筋疲力尽。

这个后果我并不是没有想过,失忆后的裴旭会爱上我,但恢复记忆后的裴旭根本不会看上我这样年老无貌的宫女。

也是这样的日子,层层落叶染秋意,衰荷半倾。那时裴旭身子已大好,但毒还未全解。裴旭虽对我无爱意,但关于生计过活的事他也愿意帮忙。有人替我分担,我自然是乐意的。

那日,我上山采药,他随我一起去砍柴。

「你为何懂医术?」上山路上,裴旭忽地开口。

我就说为何他今日要与我同路,原是多疑的毛病又犯了。

「你家本是开药铺的,只是你一心入仕,不喜摆弄药材。你娘和你爹不忍这先祖的智慧失传,便让我学了,若是我两孩子出世时他们二老已不在,我还能教教他。」我唯有将这慌编得滴水不漏,裴旭虽然失忆了,但是脑子还是没有毒坏的。

「我爹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裴旭又开口问道,见我正回想,又道:「我是怕过了要祭祖的日子。」

谁知道你是想祭祖还是怀疑我?我只好将文贵妃的去世日子告诉他,至于他爹我就说了檠帝离宫的日子,因为这样就能避开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免得他又问我为何记着却不祭拜。

裴旭听后,目光定着看了我一瞬,启唇:「娘子当真贤惠。」

若不是我已走到了平地,我定会被这声「娘子」吓到摔下山脚。若是旁人,定会感动涕零。但我深知裴旭的性子,心里只有惊恐。

为了配合他,我还需佯装感动,感动之余还需带着些惊讶:「你?」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你这样为我,我还怀疑你,实在是非人之举。还请娘子原谅为夫。」落晖覆上他的脸庞,他眉目柔和,如同当年雪地里那般。

我绝不是轻易被容貌蛊惑之人,但每一次对着裴旭都会弃械而降。

回去的时候,天色渐暗,寒风趁机而入,我膝处旧疾复发,行动不便,渐渐地与裴旭隔得远了。

他回过头见我不在身后,便走回来寻我。

「怎么?」他扶住我。

「旧疾犯了,我慢慢走,你先回去罢。」

「天色暗了,夜里山路难行,说不定还有猛虎出没,为夫怎可放心?」裴旭仿佛已经完全代入至这个角色,他语气带着些许着急,但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还未等我开口,他又道:「上来,我背你。」

我犹豫了。

「在这样我们夫妻二人今夜就要枕秋风而眠了。为夫身上的伤已好,你不必担心。」说着,他俯下身来。

我靠在裴旭的背上心里曾想过,若是能这样一辈子便好了。可惜,他不是什么药铺老板的儿子,我也不是他的童养媳。

落日沉,余晖尽。夜色朦胧,月光照拂在我们身上,显得愈发柔和。我替裴旭拭去额头的汗珠,在他耳边低语:「辛苦了,夫君。」

————————————

自裴旭登基以来,宫里宫人换了许多。这太医院,以前也曾常来,如今却看不到几个熟面孔。

我没想到在这太医院还能看见幼时的玩伴——范棋泽,他曾是舅舅的徒弟,幼时随母亲去舅舅的药铺总能见到他。

「晚桐?」是他先认出了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他脸上洋溢着重见故人的喜悦,他性子开朗,喜与人攀谈。

「范哥哥。」我笑着应他,「你怎地入宫了?」

「战乱时,生意难做。加上粱兵来犯,药铺早就被洗劫一空,若不是师父将银钱埋置地下,药铺恐怕也难以重建。我见宫里招收太医,便打算来试试,也好用这俸禄补贴补贴。毕竟这男人成了亲,身上养家糊口的担子可不小。」范棋泽性子真没怎么变,说起话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光说我的事了,你当年进宫后,师父也曾打听过你的消息,只可惜无半点回音。算起来你也算历经三朝了,这日子怕是也过得不容易。」

「我在宫里还算过得安稳,还劳烦范哥哥转告舅舅,让他勿要担心。另外,范哥哥,这宫里可不比外面药铺,你切记要谨言慎行,勿要惹事。」范棋泽这样口无遮拦的性子在宫里可是大忌。

「晚桐你说得对,我定谨记于心。」范棋泽压低了声,「对了,你今日来太医院何事?」

「旧疾复发,来诊治一下罢。」

范棋泽虽刚入宫,但规矩还是懂的,看我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你如今……」

「替皇上守夜。」我十分平静地替他将后半句话补完,值夜宫女,不过是个挡刀的罢了。

之前修缮皇后寝宫的事我已经得罪了楚婵媛,若是她进宫后得知我还成了裴旭的值夜宫女,我与楚婵媛的仇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了。

「还劳烦你帮我诊治。」

我在太医院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走,膝处刺痛感缓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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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推门进寝殿当值。

不知今夜裴旭又准备了什么难题给我。

殿内比殿外要暖和不少,但我手心却沁出冷汗。

裴旭就坐在床上,长发如墨瀑,手里正玩弄着一把玉箫。

「奴婢参见皇上。」我福身行礼。

他没有免我的礼,而是将玉箫递到我面前,「会吗?」

「奴婢只会吹一点。」是在滇州的时候裴旭教我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会这个。

他将玉箫朝我抛来,我连忙接住。「奴婢吹得不好,只怕污了皇上的耳。」

「无妨。朕也不期望你吹出绕梁之音。」

我只好从命,心惊胆战地吹着回忆中的音序。

曲毕,他却不语。

我收好玉箫,递到裴旭眼前。

「不算难听。」他抬眼,眸中映着烛火,似将明月拢如瞳中。

「多谢皇上夸奖。」没有损我,已是万幸。

「你过世的丈夫叫什么名字?」他收回眼神,拿过玉箫。

「他……」我抿了抿唇, 「叫穆东阳。」

穆东阳,慕东阳。日出东方为旭,吾慕东阳,东阳不知。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何这般大胆给裴旭安了这个名字,以至于如今说出口时会如鲠在喉。

「名字倒是有些文采,莫不是没落的世家子弟?」裴旭穷追不舍。

「回皇上,他家是开药铺的,并不是什么世家弟子。」

「开药铺的?你倒是和药材缘分不浅。」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心里当即想到今日我在太医院遇见了范棋泽,裴旭宫中眼线众多,自然是知道此事的,就怕要牵连舅舅一家。

「奴婢不懂皇上的意思。」虽然猜到裴旭话里有话,但总不能先认,更显得做贼心虚。

「江姑姑是个聪明人,朕说话只说一次。」

「奴婢受皇上的恩赐去太医院诊治,碰巧相遇儿时的故人。范太医已娶妻,奴婢也嫁过人,并无半点男女情分。皇上若是不信,奴婢可以死证清白。」我连忙跪下,金砖生凉,膝处如细针扎入。以我对裴旭的了解,他定不会马上杀我。

「朕只是字面意思,并无指责你与太医有苟合之嫌。江姑姑心眼这般多,夜里想来也会精神得很。」裴旭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合上床帘。

半晌,我才默默起身,蹑手蹑脚地站在一旁,连闭目养神休息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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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01.13)

宫殿完工那日,正撞上初雪。我随裴旭先到了清鸿殿,在得知清鸿殿并非未来皇后寝宫后,我便去尚宫局翻找旧时修建清鸿殿的记录,按照那些记录将清鸿殿一一复原。檠帝还是皇子时便娶了文贵妃,也是靠文氏才彻底在朝廷上站住了脚跟,让其他皇子无力与其相争。

檠帝登基后,文贵妃盛宠多年。因此这清鸿殿,也是费了很大心思的,其占地亦远超一般宫殿。花园布局规整,杂植花木,殿内以硬木装饰,以楠木为天花,再加以汉白玉、五色琉璃,诗情画意之间无不透露着奢华。

文贵妃去世后,清鸿殿便一直空置,但时间不算长,殿内要修缮的其实不多。

至于楚婵媛的宫殿,我之前已经向她的婢女打听过她对住所的喜好要求,于我而言算不上难。

雪如落花,在清鸿殿庭内的树木里穿过,纷纷点点。

「倒也做得有些模样。」裴旭穿过庭院,稍回头。「快过年了,许你讨个赏。」

我忙上前,「奴婢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都是尚宫局的功劳,奴婢不敢邀功。」我低下头,几片雪花贴到鞋面上。

「回去同亲人团聚如何?」裴旭无视我,像是在自顾自说着话。跟在他身边的林昱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开口谢恩,心里却在担心裴旭是否是要将舅舅一家拖下水。

毕竟几个月前我才目睹了他将章帝的妃嫔孩子活埋,我向来知道帝王心狠,如檠帝,如裴旭。我如今在宫里的每一日都像一个被焰火缠身的人,小心翼翼地吹着身上的火苗,生怕它烧得更猛,死于一旦,更怕它波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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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日,宫内本要设家宴,但皇亲贵族不是在流亡时被粱兵掳走折磨至死便是被裴旭赐死了,裴旭的亲人就只剩下洛芙帝姬一人。裴旭以节俭为由取消了宫宴,而我坐上了安排好的马车出宫。

在路上,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外面大雪,寒风逃窜进来,外面一片寂静,不见人影。

我一下马车便看见舅舅一家在外面等候,许是等得久了,脸上挂着微微寒霜。

「舅舅,」我忙上前扶着舅舅,硬生生将涌上眼边的泪水憋了回去。

舅舅愣了一瞬,拉着我的手,「晚桐,这么多年,倒没什么变化,还是像你爹。」

「师父,外面冷,进屋说。」范棋泽说道,他身旁站着一个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的男孩。

「是啊爹,表姐本就腿不好,不能受冻。」那个女子开口我才认出她是表妹周杏瑶,想来那个便是她同范棋泽的孩子。

仔细算算,上次见他们已经是十三年前。娘亲与爹是指腹为婚,但爹并不喜欢我娘,家里纳了四五房小妾。我娘只要一同我爹吵架便带着我回舅舅家住一段日子,算起来,我在舅舅家的日子可比在自己府上长。

上一次也是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饭,还没动筷,官兵便将我和娘抓走了。

「当时粱兵打过来,你怎么不回来?如今又回到宫里,日子也不好过。」舅舅满面愁容,「舅舅如今虽说不必从前,但也能保你衣食无忧。」

当年兵荒马乱,我当时一心只有滇州被粱兵攻陷的消息。加上,舅舅一家本就容易,我不能再加重他们的负担。「舅舅放心,我过得很好。你看,皇上还特许我出宫与你们团聚。」

「伴君侧,如临渊。」

范棋泽话音还未落我便连忙示止住,「范哥哥,不得乱言。」

「你呀,总是止不住嘴。在宫里可别也是这副样子!」杏瑶伸手去轻打范棋泽,「表姐,你在宫里可要替我看住他。之前就说不让他进宫,偏偷偷跑去参试!」杏瑶边说边将一块鱼放到我碗里。

「好。」我笑着应道。

「如今才止了战乱,药铺生意难做,我这不是进宫挣点银子,让家里日子好过些罢!总不能让你嫁给我吃苦。」

范棋泽这句让杏瑶一改适才生气的神情,「我当初就是嫁了你这张嘴。」

他们的孩子坐在一旁,脸色懵懂,「为何娘亲要嫁给阿爹的嘴?」

大家都被逗笑了。

真好,这样没有尔虞我诈的关系。短暂而温暖的团聚,让我悬了多年的心,第一次安心地放下。

离开时,我将我这些年留下来的俸禄交给了杏瑶,因为我怕舅舅拒绝。

上马车时,舅舅给了我一个包裹,「都是些祛风湿的药汤方子,用完了我再让棋泽给你带入宫。」

舅舅非要看我走远才进门,夜雨雪,寒风吹乱了他的银发,苍老的身影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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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01.19)


今日是帝后成亲的日子,宫里宫人进进出出,个个都急急忙忙的。满目绯色,红布朱墙,无一不散发着喜庆。

作为皇帝的沏茶兼守夜宫女,我今日本是宫里最清闲的。但我刚躺下半个时辰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我向来睡得浅,尤其是服侍裴旭以来,生怕一睡过头就醒不来了。深宫险恶,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掀起一阵风浪。

今日裴旭本一早就要准备大婚之礼,但裴旭偏生还要先批一阵奏章,于是我一夜未睡,还要比往常早一个时辰给裴旭煮水。

裴旭早就换上了行册立礼的礼服,因着穿了正红,裴旭的侧脸也映上绯色,远远看着,像是脸红了一般。

我从未见过裴旭出丑,无论是在被赶出都城,还是中毒失意,他脸上的神情和心中情感似乎并不相通。

裴旭忽转过脸来,「朕今日大婚。」

我步子一顿,捧着茶福下身,「恭喜皇上。」

「你且说说,何喜之有?」

我抬起头,裴旭已在低头看奏章,他绯色的光晕仿佛在营造新婚男子又喜又羞的假象。

「帝后大婚,皇上觅得佳偶,此乃一喜;后宫有主,为皇家开枝散叶,此乃二喜;我朝有后,此乃三喜。」说完,杯放到案上。想来是睡不好的缘故,我今日总觉得胸口闷,每道一句,仿佛心就下沉一寸。

「江姑姑向来舌灿莲花,想来日后亦能服侍好皇后。」裴旭放下笔,起身。

而我却跪在他脚边,「奴婢不愿。」

裴旭要将我放到楚婵媛身边与将我推入火坑无异。想来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引我上钩,让我彻底与楚婵媛结怨。然后今日大婚,裴旭为表真心,将我送与楚婵媛处置。

原来他不是不杀我,是不屑杀我。

「哦?」头顶传来极轻的声音,「为何不愿?」

「奴婢对皇上忠心耿耿,愿能一生服侍皇上。」

裴旭轻笑一声,「之前,江姑姑不愿在朕身边服侍;如今,却说愿能一生服侍朕。你说,朕该信哪句?」

「人心都是肉长的,皇上待奴婢这般好,奴婢愿以今生报答皇上的恩情。」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知恩图报,既然如此,那便替朕去尚宫局挑几个机灵的宫女给皇后送去。」

这话便是放我一马的意思,我顾不上额头上的伤痛,又叩了几个头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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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瑞欢视角」

今日帝后大婚,她如今是太后,自然也随他们累了一天。

但她并不觉得累,入夜,好戏才刚刚开始。

众人离宴,帝入寝宫。

裴旭的身影离开了她的视线后,她才缓慢起身。

先前江晚桐告诉过她,裴旭不喜身上有酒气。因此她赌今夜裴旭还会去汤池,为了避开眼线,她换上了宫装。

裴旭不喜人服侍,因此汤池边上空无一人,她躲在柱后。在看到刺眼的红袍后,她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

裴旭停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腰上的手,却并未回头。「太后这么晚不沐浴歇息,到朕的汤池里未免不合礼数。」

「未明,我们都放不下,不是么?」她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脸贴上他的背,酒气熏人。

「太后的话,朕听不懂。」他拿开她腰上的手,转过身,脸上神色不明。

「未明,我知你恨我,但人在深宫,身不由己。但你也忘不了我,不然你怎会娶那个同我如此相似的楚婵媛?」裴旭高出她许多,她抬起头,四目相对,泪眼盈盈。

她顾不上汹涌而出的泪水,带着哭腔:「还记得那时贵妃给你送我的纸扇上题的字是:月老何时牵来。我一直在等你,我知你恨他,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但他死后,你没有来。」她合上眼,晶莹倾落。

眼周感受到温热的指腹,她睁开眼,他正俯身替她拭泪。

「明明苦的是朕,怎么哭的却是你。」语气不复适才的冷漠。

她心里很高兴,但泪水仍旧不断涌上眼眶。「好不容易等到你成为九五至尊,你却娶了旁人。」她抓住裴旭的手,「楚家如今成了皇亲国戚,正到处拉帮结派,难道你也不管?」

眼前的人不怒反笑,「你今夜是来向朕诉苦还是弹劾楚家?」

「皆有。」她抽泣道。

「好。」裴旭笑着颔首。

最后,裴旭为了避免她被发现特地让林昱送她回去。

她沐浴完后,想到第二日就要看见楚婵媛心里更是高兴,至半夜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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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01.22)


「江晚桐视角」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喝了些酒。

进宫这么多年,我几乎从未喝过酒。几杯下肚后,我沾枕即眠。

我向来睡得浅,常作梦。梦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但今晚我梦到了裴旭。

梦里我同他还在乡野中互相依靠,那日大雨,屋外雨声嘈杂,但他同我说的话却格外清楚。「今日是个好日子,宜洞房。」那张清俊脸离得那样近,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他没有吻下来,而是冷眼看我。

「罪臣之女,也配?」

我猛地睁眼,头痛欲裂,敲门声不断。

「江姑姑,皇上正传你过去!」

我扶额坐起,「好,我这就梳洗好过去。」

昨日半夜才睡着,又饮了酒,为了不让裴旭挑刺,特地用细粉遮了遮眼底的乌青。

皇帝成亲按理可休息三日,但裴旭作为似乎没有被洞房花烛折磨去精力,看起来比我精神得多。

我将茶放上案上时,他忽地侧过头,「昨日没有上药?」他是指我的额头,我虽涂了药,但还是肿起一片。

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应道:「谢皇上关心。奴婢上过药了。」

「施了粉也遮不住,不如不用。」他回过头继续看奏章。

我不知他说的是额头上的包还是眼底的乌青,只能应着:「皇上教训的是。」

「昨日让你挑的人可送去了?」

「已经送去了。」

裴旭没有理我,我悄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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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内梨花漫漫,墙外柳絮纷纷。落花无意恋春华,任由雨打风吹。

日子渐暖,楚婵媛并未刁难过我,可能是与黎瑞欢周旋,分不出神来对付我罢。

一月有八九日裴旭都宿在皇后宫中,也有八九日在太后寝宫用膳。

男子有妻有妾本就正常,更何况裴旭是皇帝。

两宫相争,必有一伤,我终是成了池鱼。

入夏之日,楚婵媛有孕,阖宫大喜。

但喜意未尽,胎便落了。

裴旭让人彻查,最终查出是有人在楚婵媛的寝殿的漆中参了麝香。

而我,是参与修建皇后寝宫的人,又是裴旭的贴身宫女。嫉妒皇后,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扣在了我头上。

我跪在大殿上,我抬起头,同坐在上方的帝王对视,那眼神,和那日梦里的一样。

是啊,明月也好,血月也罢,从来不是我能窥探的。

他要两宫相争,如今还未是时候放弃黎瑞欢的时候,那只好放弃我了。

或许,这就是他当初为何要留我一命的原因。

我听见自己说:「奴婢认罪。」

我被人关进死牢,他们说明天便要对我用刑。皇后恨毒了我,吩咐要折磨我致死。

我趁他们走了,从怀里摸出一颗药。当时舅舅将药混进汤药方子中一同给我,为的就是能有一天,我能从今日般的情况中脱身。

我将药丸放入口中,用力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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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棋泽和杏瑶在死人堆里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家。

不到两月,我身子已经大好,但他们仍不让到店面帮忙,怕被人认出。

我多次同他们说,认识我的人都被围在宫墙之内,出不来。

但他们就是不信。

有一日,范棋泽很晚才从宫里回来,吓得我们都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到外头去打听。

直至范棋泽回到家中,我们才知道,今日太后连同檠帝十二子裴曙逼宫失败,太后被赐三尺白绫,而裴曙等人则在明日于闹市中斩首。

果然我猜得不错,裴旭留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理由的,弃我保黎瑞欢,从而引出她背后的裴曙。

裴旭视天下为棋局,任何人都能是他的棋子。

我惊羡世间烟花开遍,却偏偏走不到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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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瑞欢视角」

当楚婵媛将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又再一次地走进了裴旭的棋局。

「姐姐,你当初为了进宫将黎家一把火烧光时,可有想过今天?」

怎么可能!她明明看着姨娘和她那对儿女都葬生火海的!怪不得楚婵媛同她长得这样像,原来是她那庶出的妹妹。

「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事到如今,她真的满盘皆输。

在裴旭登基那日,裴曙特地来见她,让她同他联手。

她费尽心思勾引裴旭,就是想搅乱后宫,趁机套取情报。

难怪裴旭大婚那日会对她转变态度,原来是为了引她上钩。

落子无悔,只可惜未能帮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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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桐视角」

今日范棋泽进宫当值,杏瑶和舅舅去采购药材,他们见如今时局也算稳妥,便同意让我帮忙看店。

但却未曾想到第一个便是不速之客——楚婵媛和她的侍女,只是她们都一身侠女装扮。

她们看见我反而并无意外,「你过得可好?当日殿上打了你一掌,你可勿要怪我。」楚婵媛笑道。

我心底里甚是疑惑,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楚婵媛的侍女则开口了:「我叫紫歆,自幼和瑞熙一同被皇上收养,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同太后演戏罢了。」

楚婵媛用手肘推了推紫歆,嗔道:「你还未同她说我的真名呢!」

紫歆忙道:「她是真名叫黎瑞熙,同太后是姐妹。」

「是仇人。」黎瑞熙不满地说,「我们准备要离京了,紫歆说要来看看你。」

「对了,我那时是假孕,与皇上没有夫妻之实。」黎瑞熙还附到我耳边小声说。「我看得出皇上很在意你。」

她们同我聊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给我讲了裴旭如何引黎瑞欢和裴曙上钩,和我猜的大致相同。

临走前,我还送了她们一些调养的方子。

我早该想到,若是裴旭有意取我性命,我不可能在假死后还能完好无损地被人丢进死人堆。

我本是罪臣之女,相貌平平,年纪也不小,实在不敢信裴旭心中有我。

回过神来,发现表侄子正拉着我的衣袖,「表姨,那个公子说他要买当归。」

我抬起头,同裴旭四目相对。

当归,当归。

明月唤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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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01.23)


「裴旭视角」

裴旭第一次知道是在江晚桐替他母妃收尸的时候,那时他万念俱灰,没想到那个人竟然狠心到要取她性命。

母妃待人亲和,他以为她曾受过母妃的恩惠,没有多想。

他有过帝王之志,但是未曾想到,自己与文家上下不过是那个人和他儿子的垫脚石。

他的确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脚下枯骨无数。但母妃生性善良,却被人当作棋子。他不甘,亦有恨。

文家倒台那日,那个人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同他说当年如何利用卑鄙的手段娶得母妃以及他肮脏的身世。

那个人早就料想到有今日,所以,他不能是皇家血脉。毕竟那个位置是要留给檠帝真正心爱的女人的儿子。

从前他想当皇帝,后来他欲使檠帝国破家亡、断子绝孙。

他开了城门,让粱兵在国土上横行,为了躲避粱兵的追杀和梁王的怀疑,他服下有时效的忘忧散。

在他失忆醒来,第一眼看见一个容貌清淡的女子,她同他说是他的妻子。

他一开始怀疑过,后来见她说的有理有据,他就暂且信了。

日复一日,他渐渐恢复记忆。

他知道她在骗自己,更有趣的是,她似乎对自己半吊子的医术并不了解。他服用的忘忧散能让他余毒未清就恢复记忆。

他也知道,她就是江晚桐。

他记得她还曾是黎瑞欢的侍女,此前对她仅有的一丝好印象也因此消散。她所做的一切都很有可能是为了接近他,至于她背后的人,不是黎瑞欢就是檠帝。

江晚桐演技了得,但是一个失败的细作。她从来只会回答他的问题,却从不问他,也很少主动同他说话。

后来,他佯装被她感化,真的同她夫妻相称,还有了夫妻之实。但她仍旧同从前那般,没有异样,也未主动坦白。

再后来,她知道他快恢复,在最后一次服药时,她在里面加了让人昏睡的药物。

他一觉醒来,发现她不在,以为她上山采药。

他从旁晚等到漫天星辰,都始终不见她身影。他提灯上山,满山树木,不见晚桐。

他坐在他们经常走过的山路旁边,忽然想到她那时给他起的名字。

梧桐早凋,东阳却晚。

他联络旧部,准备血洗皇都,同时让人留意江晚桐的动向。

她被黎瑞欢留住,又回到宫中。

他一路破城而上,马不停蹄,在看到江晚桐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比起仇恨,更多的是渴望,早已在内心深处生根,在那一瞬发芽,如同汹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但江晚桐面色平静,别说久别重逢的欣喜,就连大难临头的惊慌都没有。

她甚至还想出宫。

直至他威胁她,她眸底才露出惊恐之色。

明明是江晚桐先动的心,为他做了这般多,但他站在她面前时,仿佛她才是服用了忘忧散的人。

他长于深宫,见过无数人攀附权势,自己曾经也难逃无上权力的蛊惑。但唯独是江晚桐,不为荣华、不慕权势,奔向他又悄声离去,从无所求。

面对他步步紧逼,她不愿说滇洲之事;面对他引诱,她宁愿说自己已是破败之身。

他擅长逢场作戏、将自己真实的情绪藏在深处,但偏偏不能对她。

他完成了复仇的最后一步,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空虚。

等待东阳的梧桐,不见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曾是落魄的皇子,却不知他肮脏的身世。

那些过往,就是他心中的刺,如今他在她面前,满手殷红地将伤痕撕开,以最低微的姿态求她爱他。

———————

江晚桐看见他立刻让身旁孩子进屋。

「皇上……」她显得有些失措,双手交握地看着他。

「我叫穆东阳,来看诊。」他坐下,伸出手。

江晚桐迷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不妨先听听我的病状?」他浅笑道,想让她放松。

「从前有个皇子,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他求取丞相的妹妹为侧妃。他略施小计,让丞相误以为其妹失身于他,还有了身孕。后来侧妃诞下一子,皇子也成了皇帝,侧妃也成了贵妃。在皇帝宠爱的儿子羽翼丰满那日,他亲手铲除丞相一族,并告诉贵妃与其子,当初玷污贵妃的不过是他随便找来的暗卫。」他笑着讲完,江晚桐却神色悲戚。

「后来贵妃自尽,其子被逐。当他归来手刃了皇帝一族后,却发现仇恨无法填满他被剜空的心。」

「他便是那个病人,他来求药。不知那棵替他挡过风雨的梧桐树,是否还愿向东阳而生?」他止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很少感到害怕,但此刻不安笼罩着他。

东阳并非不可触摸,它生于至暗,从很低很低的地方升起。

「晚桐,我本非皇嗣,与你甚相配。」

他还想说,她家从前的商铺和宅子他都买回来了,连同那片皇城一起作聘礼,不知道够不够?

他还没开口,怀里便多了一个人。

——————

在很久以后,裴旭才敢问她为何在得知一切后仍那样为他步步谋划。

晚桐嫣然:「不知。许是,中毒了。初饮是以为是能止渴的甘泉,待到发觉时中毒已深。」

他于她,是毒药。

她于他,却是带他离开黑暗的旭日。

慕东阳,她才是他的东阳。

——————



番外·生辰

「裴旭视角」

今日是晚桐的生辰,裴旭下早朝后,本来打算去药园去寻她。

药园在清鸿殿的东北角,是他特地令人辟出来给晚桐种些药材。

到了药园,他却发现只有裴明一个在。

裴明看见他来了,立刻丢下浇水的木器朝他跑过来。

「父皇。」裴明模样像极了他,性子却是格外活泼好动。

裴旭伸手摸了摸半高的儿子,还不等他开口,裴明又道:「母后一早就出宫了,说舅公最近研究了一副安神方子。」

裴旭心里是又喜又气。近日他时常夜归,难以入眠。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没能瞒过她。

更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自己还为此准备了好些日子。

「江晚桐视角」

最近朝中不太安稳,听林昱说这些日子裴旭在御书房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今早范棋泽进宫当值时同我说舅舅近日研究了些方子作安神之用,想着也有些日子没去探望舅舅,我便出了一趟宫。

却未曾想到我同舅舅讨论药理一时竟忘了时辰,无意间抬眼才发现天色已暗。

才出门,便撞见裴明急匆匆地赶来,这孩子,竟不知这性子随了谁。

「娘亲!我同爹爹等了你好久!」裴明拉着我的袖子,暗示我弯下身。

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他又动了什么鬼心思。

才弯下腰,他就附到我耳边低声说:「父皇等母后都等生气了,如今正在城郊山脚处等您亲自去哄呢!」说完就忙推着我上马车。

裴旭这人弯弯肠子最多,生气向来只会旁敲侧击,怎会让裴明如今直白地同我说?

我伸手戳了戳裴明的额头,「净会糊弄我和你爹。」上次他同裴旭说我旧疾复发,硬是骗裴旭下旨去温泉行宫修养几个月,原是他自己受不住冻,想去泡温泉。

「娘亲,这次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问林叔叔。」裴明满眼无辜,会做戏这一点倒是随了裴旭。

城郊山上有座寺庙,延年香火旺盛,日日都有不少人上山朝拜,于是寺庙住持用香油钱在山边的路旁修了护栏。

到了山脚,还未见到裴旭,目光就被护栏上的灯笼所吸引,明晃晃地覆满整座山,宛如被东阳所照。

「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回过头,裴旭一脸严肃。

「什么日子?」我一时想不起,心虚地问道。

裴旭眼神被无奈所填满,边说边朝我走来:「七月初五,你的生辰。」

「皇上竟为这区区小事生气,实在是没有君子肚量。」我笑着,挽上他的手。

他搂着我的腰,低眉看我,「朕发现,如今你胆越发大了。」

「上去看看?」他又道。

「嗯。」我点点头。

走到半路,腿有些酸。

「这么慢,只怕明早才能到山顶。」岁月无情,裴旭的嘴更无情。

因此时隔多年,我又攀上了裴旭的背。曾经我想让时间永远在那一刻停留,却未曾想他是我的来日方长。

山上风吹树响鸟语不断,山下百家灯明欢声不绝。此时两相无言,情却正浓。

我是大燕最尊贵的帝姬。我爱上了一个和尚。
那日,看到他汗珠从颈间滑落,我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
我惊羡世间烟火花开遍,偏偏走不到月圆。

1.

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七日。

我是大燕王朝唯一的公主,长乐帝姬。

长乐长乐,寓意虽美好,可还是不敌一场骤然的恶疾。

我死之后,魂魄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消散,而是晃晃悠悠地在天地间飘荡。

我看着「我」苍白着脸,穿着精美隆重的服饰平躺在华贵的棺椁之中。端庄娴静的母后在灵堂前哭得肝肠寸断,一向英武睿智的父皇也红了眼眶,颤抖着双手最后为「我」插上一支白玉笄。

此玉笄是皇室之宝,据说戴之可长寿,本来以后会出现在我的嫁妆单子上。

现在却只能跟着我陪葬。

我不惧阳光,不畏冷热,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四处游荡,看看流云,逗逗猫狗。

毕竟已过了七日。

钦天监已择好吉时,灵柩今日就要下葬。

母后已经重新描上了淡淡的妆容。宫中有十位皇子,丽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以后还有一场场硬仗要打,为了太子哥哥她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忧伤下去。

我看到了散值回去的崔侍郎,向来重视仪容的他容颜憔悴,胡须也没有打理。

我随着他坐上出宫的马车回到了府邸。崔侍郎草草用了几口饭,便回到书房,对着一副画像发呆。

那是一幅仕女图,两年前秋猎初见时,他偷偷画的我。

不愧是我选中的未来驸马人选之一,我点点头,倒还算有几分真心。

「少爷,您不要再难过了。若是长乐帝姬泉下有知,也不会忍心的。」有个美貌的丫鬟端上熏香,柔声劝道。

她柔弱无骨的小手还搭上了崔侍郎的肩头。

她真是胡说八道,谁说我不忍心?我忍心,非常忍心。

崔侍郎叹了口气合上画像,吩咐下人,「佳人已逝,做驸马亦无望,还是烧了罢。」

然后他一把横抱起丫鬟进了厢房。

崔侍郎一向以文采斐然著称,在我面前又一直是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我竟不知道他如此孔武有力。

当我呆呆看着画纸在炉中卷曲、发黄、燃尽,画中那个端庄娇美的人儿被烧成了灰,终于清醒地认识到——

这个世界很快将没有人,再记得那个貌美娇纵、集百般宠爱、万千荣华于一身的长乐帝姬。

我失魂落魄地倚靠在门边,闭上眼睛。

只愿长睡不愿醒。

可是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梵乐,我还听见有人在一遍遍唤我:「帝姬、帝姬……」

这道声音像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引着我迷迷糊糊地跟着走。

穿过了一栋栋宅子,又经过一片斑驳的树林,我看到了肃穆的帝姬陵。

一群和尚跪坐在蒲团上,在我陵前敲着木鱼念着佛经超度亡灵。

对了,父皇今天还特意请了宝华寺的高僧来做法事。

乌泱泱一群人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围在最中间那个。

他穿着月白僧衣,五官清隽,俊美无俦。我就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和尚。

不对,这么好看的人,我也没见过几个。

在休息的间隙,我听见有小沙弥唤他「慧玄长老」。

原来他就是那个极具慧根,十岁入空门,十八岁已名震天下的慧玄和尚。

小沙弥感叹道:「慧玄长老,长乐帝姬如此年轻就已仙逝,真是可惜。」

慧玄沉默了一瞬,轻轻捻动佛珠,脸上无喜也无悲:「天地万物从众因缘而有,有聚集则有离散,皆属无常。如梦如幻,唯心所现,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唉,我幽幽叹了一口气,道理我都懂,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能陪伴自己的亲人,还能吃遍山珍海味看遍天下美景它不香吗?

我才十七岁,明明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叹息,慧玄的视线突然穿透人群,直扫向了我站着的方向,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荡起了一点涟漪。

他微微抬起了眼:「长乐……帝姬?」

「慧玄大师……」我飘到他跟前,颤抖着手捅了捅他的脸颊,「你看得到我?」

2.

「枳多迦唎,娑婆诃……」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慧玄,听他从《佛说阿弥陀经》念到《大悲咒》,又从《大悲咒》念到《往生咒》。

然而没什么用,我的魂魄仍然没有消散,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嘴角挑起一抹讥讽,「念完了?就这?还有别的吗?」

「慧玄大师,我就早入轮回这一个小小的心愿,你都做不到吗?」

这是什么普度众生的高僧,连我一个小小的亡魂都渡不了,还怎么去渡世人?

我语气不善,慧玄态度却依旧温和,「阿弥陀佛,长乐帝姬并无罪孽在身,不可使用对待恶鬼的诛杀超度之法。可能是贫僧修为浅薄,要不还是去请方丈来吧。」

我连忙摇头拉住他,「不是我说,你们方丈年纪也太大了吧,刚才我去他面前溜了一圈,看见他坐在蒲团上偷偷打瞌睡,香烛都快烧到胡子了呢。还是你来吧,至少你还能看见我……」

我低头看了下拉着的衣袖,「我还能触碰得到你。」

慧玄脸上带了一丝赧色,颔首答应了。

于是我就看着他翻了两天经书,然后不断对着我念经试验。

陵前点着上百盏莲花灯,慧玄就端坐在我身前,暖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面容沉静,神情庄严。

他的声色清润,悠扬又干净,我用双手捧着脸,充满希冀地等待着。

可我们还是一次次地失败了。

慧玄的神色有些僵硬,「这次出来所带的经书不多,长乐帝姬请勿急躁。等明日法事一结束,贫僧就回庙里去翻翻古经,看看有何解决之法。」

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反正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第三日,慧玄如期而至,手里还拿了一本佛经。

他的声线里带了一丝欣喜,「之前没有想到,帝姬你现在可能是地缚灵的状态,只有心结了结才能放下执念重入轮回。」

「所以,长乐帝姬可有什么尚未完成的心愿?」

执念?也不怪他之前没想到,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太像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事。再说我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哪有什么执念?

我本来想摇摇头,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腆着脸说,「或许,是我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你能帮我找个男人试试?不对,男鬼试试吗?」

慧玄汗颜道,「这个,恕贫僧无能为力。」

也是,这些和尚每日里除了对着佛像念经还是念经,对男女情爱向来避之如蛇蝎,我叫他上哪儿去找一个适合我的男鬼。

事情一下陷入了僵局。

我心情糟透了。帝姬陵里没什么好玩的,我只好每天缠着慧玄,让他赶快找到超度我的办法。

那日,我正要去找慧玄,就发现他和几个僧人结伴往庙外走。

我忙跟上去,「慧玄,你去哪儿?」

「宁王妃腹中胎儿有些古怪,师父怀疑与她祖宅风水有关,命我和诸位长老过去看看。」

我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慧玄摇头,「法阵无眼,你乃阴魂,做法过程中可能会伤到你。」

我小声嘟囔,「那不正好,我还能落个解脱。」

慧玄加重了语气,「可是你会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

「那我……」我朝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藏在你的布袋里可好?你们要超度的时候,就把我扔得远远的,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们,也不会伤到自己,好不好?」

慧玄还是摇头。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我又去扯他的衣袖。我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了,好想去见见世面。

以前我想溜出宫玩,也是这样和父皇撒娇的。

如果父皇还不同意,我还有大招——

我嘟起嘴巴,抬起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大慈大悲的慧玄长老,求求你了,就让我跟着去好不好?」

慧玄的脸绷得更紧了,把衣袖扯了过来,「帝姬请自重。」

我被无情拒绝,只能撅着嘴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谁知他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他叹了一口气,轻垂眼眸:「长乐帝姬,若宁王妃祖宅真有厉鬼,法阵一起,贫僧将无暇顾及你,你自己小心。」

3.

宁王妃的娘家就在城边上。我随慧玄一行赶过去时,迎接我们的是宁王妃的妹妹景莲。

以前我在宫中见过景莲,还跟她吵过架。

景莲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外披翠绿罗衫,里着嫩黄抹胸,雪嫩肌肤若隐若现,愈发显得娇媚可人。

我在一旁小声嘀咕,「都已初秋了,穿这么少也不怕得风寒。」

慧玄回头看我一眼,似在怪我多嘴。

我白他一眼。

景莲带着一身的脂粉香气在前面款款而行,领着一众僧人来到后院,染了大红蔻丹的玉指指向庭院中央一口深井。

「慧玄大师,就是那里,我听家中仆人说,最近一到夜里井里就会有奇怪的声音!」

她话音刚落,井里真的传来了一阵怪声。像急促的喘息,又像是冷笑。

「天哪!好可怕!」景莲惊叫一声,慌忙往慧玄身后躲。

切,风声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装什么装!我又翻了个大白眼。

我伸胳膊想把慧玄往我身边拽,结果拽了个空。

唉,我又忘了我现在只是个鬼魂了。

慧玄以为我害怕,走到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低声嘱咐我,「离井远一些。」

我有点开心,慧玄对我比对景莲好耶!

景莲刚才往他身后躲的时候,我看到他身子微微一侧,跟她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还是本公主更可爱。

慧玄走到井边细细探查。

「这是吸魂井,有人布下阵法吸引恶鬼来聚,利用魂力吸引胎生。然而这恶鬼太过厉害,吸魂井快要困不住她了,业力反噬影响了王妃的胎象。」

景莲脸色惨白,嗫嚅着说,「姐姐这些年膝下一直没有子女傍身,家里都急了,只是听了个游方僧人的话,随意试试的……」

井底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这下我不得不承认了,这的确不是风声,这个井是有点可怕。

井身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缝。

「南无阿弥陀佛……」

众僧不再迟疑,开始围坐在一起,念起法咒。

随着他们口中越来越急的音调,一群恶鬼从井中探出头来,领头的是个袒胸露怀的西域妖姬。

看到端坐在最前面的慧玄,她瞬间面露狂喜。就像饿痨鬼看见了一桌山珍海味,老嫖客看见脱了衣服的花魁一般。

她眼波微微一转,双手捏出一个口诀来。飞沙走石,井边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好奇地从布袋中探出头,却被一个恶鬼发现,他挥出一掌拍向我。然而,在接触到我魂体的那一刻,他的手掌竟然瞬间化成了碎片!一道金光从他掌心窜向全身。

「本命守护?大和尚居然为你种下了本命守护?」恶鬼震惊不已,身体慢慢化作齑粉。

我看向慧玄,是他吗?他什么时候为我种下了本命守护?

我正看着慧玄,他却突然睁开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西域妖姬趁乱掳走了慧玄。

我赶紧一路跟了上去,看见妖姬将慧玄扔在旁边树林的地上。

她倒是像丢个麻布口袋一样轻松,我的心却跟着一跳,慧玄他刚刚才受了伤!

妖姬娇笑道:「中原和尚,和我欢好,我可以饶你不死。」

慧玄冷冷拭去嘴边血渍,并不看她。

妖姬跺了跺脚,吐出一口粉色的烟雾,将慧玄整个人都笼罩住。

慧玄犹自转动着念珠,敛眉念起经文,周身发出淡淡光芒。

我冲了上去,妖姬拦住了我。她挑了挑眉,「哪里来的妹妹,跟了我半天,也想要分一杯羹?」

我在心里呸呸呸,谁是你妹妹,别乱认亲戚。嘴里却应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好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大概死得太久脑子不太好用,或是我修为太低她根本不用提防,妖姬一边观察着迷雾里的动静,一边好心情地解释,「这个中原和尚是金蝉童子之身,非前世有大功德不得,百年难遇,我要是采补了他,就可以复活了呢。」

能复活?我瞬间心动了。  

如果我能复活,就不用再这样浑浑噩噩地飘荡,也不用去等待那未知的轮回。

如果我能复活,那我就能联系到我的暗卫,就可以让父皇和母后给我换一个身份,继续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

我就连以后府邸建在哪里招个什么样的驸马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我傻傻地问,「怎么采补?」

那妖姬捂嘴一笑,「大家都是女鬼,我可教不了你。要不你去问问勾栏院里的姐儿,再不济去买两本春宫图学学?」

哦,原来是要用春宫图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势啊,那就没事了,我寝宫的枕头下还放着好几本呢。都是我偷偷找人花了高价买的名家手作,本本制作精良,惟妙惟肖。

妖姬朝我努努嘴,「行了,一边去。」

她痴迷地看着慧玄的身影,激动地搓了搓手,「难得还这么俊俏,等我先进去把他吃干抹净,还可以留你喝点汤,或许可以让你多涨点修为。」

我挡在她身前,没动。

妖姬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滚开,别坏了老娘的好事。」

我看见慧玄身上的金光越来越亮,也许给他多一点时间,就能挣脱这些迷雾。

于是我继续缠着妖姬。

妖姬凶相毕露,「原来你想独吞!」

她十指指甲暴涨,朝我脖颈处划来。在碰到我的一刻利爪瞬间消融,妖姬见状举起双手急促地摇动手腕上银铛。铃声越来越急促,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哀怨的、伤感的、愤怒的、嫉妒的……无数的负面情绪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我抱着头跌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慧玄出来了。

他的额头沁出了点点汗珠,耳根处有些泛红,脚下微微虚浮。他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耳根更红了,像在滴血的红宝石。

「这么快就破了我的雾魇?」妖姬在一旁得意叫嚣,「臭和尚,在我的迷魂雾里瞧见了谁?可是你的旧日相好?」

「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美娇娥,」她娇笑着迎上前去,「你若不喜欢我的模样,我可以变作她让你得偿所愿,你说妙不妙?」

慧玄不为所动,上前行了几步挡住她,双手在胸前结了法印压去。法印在空中暴涨数倍,妖姬躲闪不及被狠狠压在印下,阵阵惨叫声和咒骂声传来,很快就化作了一滩红粉。

做完这一切,慧玄脚步虚晃,倒在地上,又吐出一口血。

「还能起来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苦笑道,「可是我动不了了。」

我看着他微微蹙起的俊美眉眼,悄悄握起了拳头。

只要和他……就能重新得到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那妖姬说对了,我想独吞。

我俯下身子,一只手摸上慧玄陡然僵硬的腰间,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后背,手越来越往上直到肩膀,指尖碰触到了他颈部裸露的皮肤。

有汗水从他颈间滑下,我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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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遇见李承泽,就看出来他是个下凡渡劫的神仙。

我为什么看得出来?

因为我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慧眼。

不是,我是说,因为我也是个神仙。

只是他瑞气腾腾,金光护体。

我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同样流落凡界,他是尊贵的皇太子,自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

而我空有一身仙骨,金丹已毁,法力时灵时不灵。

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不晓得他历的这叫什么劫,我却很想替他吃这份凡间的苦。

自从他乘着十八人抬的大轿从我的算命摊前经过,我每日都在寻思,要不要问他寻个庇护,毕竟若是扰了他历劫的命数,天罚我可吃罪不起。

在第三十八次被心口痛醒的时候,我望了望破庙四面漏风的墙,摸摸饥肠辘辘的肚,痛定思痛,决定还是做个能吃饱上路的鬼比较好!

所谓富贵险中求。天罚或许有,但那毕竟是未来,我活不活得到那时候都未知。

但现在我心口真的挺痛的,破庙也真的挺冷的。

道友,求你渡我。

掐指一算,李承泽今晚正有一劫。

嗯,想必他也很需要个神仙道友渡一渡他。

这不巧了么,我收拾收拾掐了个决,连夜直奔东宫。

为了给第一次正式见面留个好印象,我特意拿捏了一个世外高人的姿势,仙风道骨地飘然而落——直直落在了刚从浴桶站起来的李承泽前面。

嗯。

场面有些许尴尬。

李承泽铁青的脸里夹杂着一丝绯红,他努了努嘴似乎想要叫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沉默片刻,慢慢坐回浴桶里,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看着李承泽水里若隐若现的八块腹肌,嗯…不是,我是说,我看着李承泽额头跳动的青筋,心想来得真不是时候,讪讪笑道:“太子殿下万福。”

“……放肆!你要看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给本殿转过去。”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任谁坐在自己家里洗澡,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把自己看个精光,谁都会不大高兴。

我依言回避,身后响起一阵衣袖摩擦的声音,一柄宝剑随即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是何人?”李承泽随便穿了一件素白中衣,持剑的手稳稳当当,他身形高大,气势拿得十成足,全然已把刚刚的场子找了回来。

本仙君虽然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但看的是你的肉身又不是你的法相,道友何必?

罢了,毕竟有求于人,本君能屈能伸。

我沉吟一会,决定先示个好,于是挥了挥拂尘,把他尚滴着水珠的湿发烤干了。

孰料我脖子上的凉意却更紧了紧,冷冰冰的剑刃紧贴着肌肤,李承泽往前逼近一步,冷冷开口道:“妖女,你想做什么?”

我大怒,本仙君强弩之末,法力用一分少一分,连破庙里给自己取暖都舍不得,好心浪费法力给你烤头发,到头来被骂了一句“妖女”?

拂尘一甩格开剑尖,我横着眉毛叉腰怒斥,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去:“说谁是妖女?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我乃昆仑玉清仙君,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因着昨夜星象有异,算得你前程坎坷,特此下凡来保你平安,你不好生招待,还敢出言不逊!”

“哦?是么?那么——玉清仙君——”他用眼神朝地上指了指,挑眉笑道:“你,东西掉了。”

…………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几片稀疏暗淡的羽毛,羽杆纤细,毛发干枯,暗色中夹杂着一些羞耻的土黄。

嗯,是我的毛。

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

空气一时很安静。

李承泽用剑挑起一片毛,仔细打量道:“原来你真身是一只老母鸡,唔…老母鸡成精?”

真真是奇耻大辱。

“怎么,看破你真身你就不行了?你刚刚不是还要对本殿图谋不轨吗?”

我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再说一次,本君是个仙人,是来护你平安的,你注意一下态度。”

他摊开双手,不屑讥笑道:“哦?本殿有何处需要你相护?”

“太子殿下话不要说的太满了”,铮然声破空而来,我早有准备,把李承泽猛地往边上一推——

一支利箭赫然定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箭头暗红,显然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未及站定,第二支毒箭又至,我淡定地抬手一指:“定!”

箭势毫无阻挡,挟雷霆之势杀到眼前。

这紧要关头没法力了?我心里暗骂一声,朝李承泽扑了过去。

成片的鲜血溅在他那件素白中衣上,我握着肩上颤动的羽箭,咬牙冲他笑道:“太子殿下……您瞧,本君是不是来护你平安的?”

李承泽面沉如水,双唇紧闭,扶着我没有说话。

“有刺客——保护太子!!”大批侍卫赶到,刀剑碰撞声在门外响起。

今夜应该没有别的危险了,我放心地朝他怀里躺了一躺,抓着他袖子说出了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殿下身负社稷,福泽万民……能为殿下消灾解难……实是我的福分。”

2.

本君再醒来时,身上盖着八宝玲珑被,头下垫着攢金丝软枕,怀里揣着汤婆子,屋里烧着地龙,炉中还燃着安神静心的沉香,简直无一处不妥帖。

富贵险中求,常言诚不欺我。

我微微动了动,立刻便有侍女上前询问是要唤太医问诊还是先用些点心。

我答:“用些点心罢。”

于是藕粉桂花糖糕、玫瑰九层糕、山药茯苓糕、莲蓉八珍糕流水似的一叠叠端进来,额外又配了金丝血燕、虫草参汤,甚至还有这个季节寻常见不到的葡萄荔枝若干。

本仙君看不懂,但本仙君大为震撼。

这就是,皇太子的日常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是冻死骨。

愤愤不平间,朱门一掀帘子进来了。

他挥手屏退众人,在我床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仙君救命之恩。连累仙君受伤,承泽心中万分惭愧,若是不嫌弃,还请在宫中小住几日。”

温良恭谦,礼数周全,和昨夜提剑要杀我的判若两人。

我颔首望着这张长期饭票,也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太子殿下言重,什么仙君不仙君的,殿下唤我一句玉清便好。”

“这如何使得?”

我摸了摸枕头上绣花的金丝,十分诚恳道:“如何使不得?能与殿下为友,实是我的福分。”

他略沉吟,又道:“仙君身份多有不便,我安排一个幕僚的身份,往后就称您为玉清真人如何?”

“如此,甚好。”

东宫的生活委实滋润。

我每日赏花听曲泡温泉,只恨自己没有早早讹上李承泽。

平心而论,他这个太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真不是人干的活。老皇帝缠绵病榻,他自小就代父监国,对外打理朝政,对内照拂弟妹,家国天下一肩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二十好几了,连个找老婆的时间都没有。

本仙君是个重感情的,看道友在凡界过得也不容易,自然涌起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免不了时常去探望一番。

“真人。”

“嗯?”

“你的毛掉到我奏折上了。”

……

李承泽从那垒得小山高的案犊中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打量我半天,“有一件事,本殿困扰许久,真人为何……总是掉毛呢?”

我尴尬的拾起那根脆弱的羽毛,遥想当年蟠桃盛会,本君凭借一支霓裳羽衣舞靓绝九重天,如今灯枯油尽,快要成为一只秃鸡,我比你更困扰好吗。

“许是最近熬夜话本看多了罢。”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我抓了把瓜子,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你打算把李泰怎么办?”

李泰,李承泽的四皇叔,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听说当初,先帝爷指了当今圣上做太子,李泰就颇有微词。如今皇帝病重形同虚设,李泰自持辈分,结交重臣,在朝中横行无忌,与李承泽势如水火。李承泽往左,李泰偏要往右。

上次的毒箭,也是他安排人行刺的。

总而言之,这是个祸害。

“你说四叔么……应该快了。”李承泽起身踱步到窗口,灯影绰绰中,他负手而立,一身玄袍折射出森然冷意。

三日后,李承泽在宫里当值,我于睡梦中被屋外震天的杀声吵醒,“应该快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我掐着手心醒了醒瞌睡,拢了拢衣襟走出去。

屋外断肢横飞,战况正酣,东宫的护卫正在和李泰的人对峙。

李承泽要守皇宫,那他的东宫谁来护?

本君瞧着,照这么个状况打下去,等李承泽回来,他的东宫,估计只剩下个东了。

本来么,凡界的皇权纷争,我等仙人是不该插手的。

但谁让我现在靠李承泽吃饭呢?

如果他倒台了,我又得回去睡破庙。

本君心口痛得很,不想睡破庙。

本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念头,我从地上捡了根棍子,撩起袖子也加入了战局。

这一架打得着实很不公平。

首先是因为,本君乃是个慈悲的神仙,别人对我招招致命,我却不能对着凡人痛下杀手。

其次是因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动用法力。

最后是因为,虽然我一柄大棍舞得虎虎风生,奈何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他们人实在太多了。

李承泽终于带着大军赶至时,我被四五柄钢刀架着,正要舍生取义。

月光下,他一身银白盔甲,带着冷漠肃杀的戾气策马而来,长剑横扫,一把将我从刀阵中提了出来。

本君泪目,你可以永远相信你道友。

是夜,我拎着两壶酒,在高高的城楼上,找到了独自一人的李承泽。

他正撑着手俯瞰这沾满鲜血的皇城,白日巍峨的朱甍碧瓦,此时皆隐在黑暗里,就着未干的鲜血,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凉凉夜色中,他的面容沉寂,神情难辨。见到我,淡淡开口:“原是真人来了,”

我丢给他一壶酒,飞身跃到栏上,在他身旁坐下:“我瞧你不大开心么?”

“什么事值得我开心?”

“世人皆想做皇帝,你赢了你四叔,这下你大权在握,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秋风烈烈,卷起他宽大的袖袍,李承泽喝了口酒,懒懒地倚在亭栏上,倦声道:“本殿从来没有睡过安心觉。”

“是么?”我从怀里掏出把瓜子,一边磕瓜子一边道:“遇到你以前,我也睡得不大好,破庙冷得不行。现下你赢了,我可以继续睡热乎觉,本君倒是挺开心的。”

他闻言,低笑两声,转过头奇道:“你好歹是个神仙,怎么会去睡破庙?”

我摊了摊手,“如你所见,本君是个落魄神仙。诶,你吃瓜子么?”

他瞅一眼我手里的瓜子,瓜仁饱满,色泽明亮,颗颗都是上品——随即凤眸一瞥,对我道:“本殿书房,第三排书架的第四个暗格,里面的瓜子皮,是你偷偷放的吧。”

“……”我脸皮一红,把手一握揣到怀里,满脸恼羞,“诶,你这个人,我不给你吃了。”

他又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响起,“给我一把罢。”

3.

因着这层患难与共的关系,本君和李承泽走得更勤快了些。

临近年关,凡界开始逐渐热闹起来。这几日我自觉心口没那么疼了,闲游玩的兴致高了很多,就拿了李承泽的腰牌出来闲逛,临走时,我还特意许诺他,给他带宵夜回来。

朱雀大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小贩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许多店家门口都早早挂起了灯笼,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火红长龙。

本君现在贵为太子幕僚,可谓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与刚到凡界时的破落不可同日而语。

当我阔气的买下一把镶明珠孔雀翎绒扇时,身后蓦地有人唤了一声:“清儿”。

闻声我在原地顿了一顿,然后淡定地从怀里掏出钱袋付了扇钱,这才施施然转过身去,对着来人笑眯眯打了个招呼:“许久不见,帝君身体是否安泰?”

半空中那人隐了仙迹,衣袂飘飘,广袖无风自起,通身一副上位者的气势。他本是极俊俏的,此时眉间却拢着一层寒霜。

“清儿,你不肯叫一句师兄么?”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在原地默默站着。

又听他叹了口气道:“你走的这些天,我总想起以前……你可愿意同我回昆仑?”

我苦笑一声,昆仑?哪里还有什么昆仑。

半空里说话这位,乃是当今仙界帝君,亦是我的同门师兄,白烨。少年时,我们一起拜在昆仑长清道人门下学艺,师尊统共有两名弟子,一名是他——天界储君,一名是我——师尊从丹穴山捡回来的小青鸾。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师尊在时,我与白烨品茶论道、焚香听雪,师尊不在时,我们便打架摸鱼、喝酒划拳。我的舞跳的很好,长得也还行,常有天界的小仙君来扒我们昆仑的结界,总是白烨卷起袖子上去撵人——虽然我觉得人家想看看我和我交个朋友也没什么问题。

再后来,师尊仙逝,白烨回去继续做天帝候选人,他问我要不要与他同去,我觉得天界规矩太多,就辞了他的好意,自个儿留在了昆仑。

初时,白烨总来我这喝酒,每次醉后他都要拉着我手说“清儿,你且等着,等师兄当了天帝,就废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到时候……”到时候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因为很快,他来得就越来越少了。妖族动荡,仙妖两族干戈渐起,白烨每日忙着平战乱,偶尔来一次,也是行色匆匆,满脸疲倦,坐下喝口茶就走。

我左右无事,就常常去师尊留下的莲池喂鱼,一日,一道天雷滚滚而过,黑烟散去,留下我和莲池里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童大眼对小眼。

只能说我们昆仑实在是块风水宝地,莲池里一颗莲子也能修成正果。

我给他起名莲净。

我虽然是只雌鸟,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却着实没有什么经验,幸而莲净是个颇懂事伶俐的孩子,跟着不大靠谱的我,竟也长成了个像模像样的小仙童。

“姐,你不是想吃鱼么,我去莲池捞了两条,再配些莲藕,咱们炖藕汤喝。”

“姐,我在门口扎了个秋千,你要不要坐坐?”

“姐,你再趁我睡着了偷偷下凡玩,我便告诉白烨哥去。”

说来惭愧,那短短两百年,竟是莲净照顾我更多些。

白烨终于平定了战乱,两界签了契约,仙妖两族重修旧好,他也凭着军功,承了天帝的位置,很得众仙的支持。加冕那日,他约我观礼后对饮,眉眼里忍不住的高兴。他多年夙愿得成,我也替他高兴,两个人便多饮了些酒。

翌日回去时,昆仑山空空荡荡,一片狼藉,宝物皆在,独独不见莲净。

面对我的质问,妖界少君烬炀摸了摸鼻子,满不在乎道:圣兽大风,烈性难驯,擅闯昆仑。只一个仙童罢了,在下给你赔个不是。

我怒极反笑,好得很,好一个烈性难驯。你们驯不了,那便本君来驯。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我拼尽修为,斩了大风双翅,又红着眼,把剑架到了烬炀的脖子上。

“少君,可能有点疼,再下先给你赔个不是。”

要动手时,白烨赶到,他赤手握着我的剑刃,沉声道:“清儿,收手吧。”

血珠顺着剑刃一路滚落,我看着地上渐渐聚积起来的那一摊血,眼泪刷地流下来,小声说道:“师兄,他们杀了莲净。”

白烨神色复杂,眼里闪过痛苦的情绪,双眉紧紧锁着,没有答话。那时我便晓得,他首先是天界帝君,然后才是我的师兄。于是我丢掉了手里的剑,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怒斩大风,重伤烬炀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妖界每日上来讨要说法,仙妖两界好不容易平息的战火一触即发。白烨始终压着消息,不曾让我听到半句流言蜚语,但我如何不知?醒来后,我回昆仑给莲净立了个衣冠冢,又从梧桐树下挖了一坛醉浮生,灌倒了白烨。

此事难善了,诛仙台上,我当着众仙众妖的面,亲手剜去了自己的金丹,一火烧个干净。

白烨守大义,绝私情。而我,明大义,却割舍不下私情。谁都没有错,我不怪他。

我摸了摸空荡荡的心口,望着半空中那位神祇,郑重地行了个礼:“帝君,前路漫漫,清儿再不能陪你了。”

4.

白烨离开后,我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最后一抹幽魂似的荡回了东宫。

李承泽一身戎装,刚刚练兵回来,碰见坐在门口石阶上的我,翻身下马道:“外面好玩么?”

我把头埋在腿里,闷闷道:“好玩,好玩死了。”

男子炙热的气息逼近,他一条长腿跨上石阶,一手勾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俯身皱着眉道:“怎么哭了?”

我茫然任他握着我的下巴,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落在他的玄甲上,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

“谁那么大胆敢欺负我们玉清真人?”

修长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我眨了眨眼,又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

“李承泽。”

“嗯?在呢,你说,本殿给你出气。”

“我……没有家人了。”

他默了一默,抿着唇没有答话,过了一会,他长叹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缓缓道:“别哭了,我带你去吃宵夜。”

素白的汤圆挺着大肚子,冒着腾腾热气,轻轻用勺子一压,便流出甜滋滋黄灿灿的花生馅来。

我舀了一口糖水,品着融化在舌尖的甜蜜,心满意足地砸砸嘴。

“李承泽,你把你豆沙的给我一个。”

“不给。”他一手支颐,玉白的手指执着汤匙,在碗中轻轻画着圈。

“诶,我用花生的给你换!”

他整个人融在暖黄色的灯光里,一派慵懒:“出门的时候某人说要给我带宵夜,结果却哭着鼻子回来。怎么现下本殿请客还不够,还打量起我碗里的来了?”

“小气鬼,不就一碗汤圆么,本君才不稀罕呢。”

“说的甚好!本殿尝着,这玫瑰豆沙,软糯香甜,花香扑鼻,嗯…我们怀真人超凡脱俗,必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败下阵来,想了想,认真道:“你会抚琴吗?”

李承泽抚琴抚得很好。

当然,我跳得更好。

一舞动九天,不是瞎吹。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最后一个音悠悠落下,我水袖翻飞,玉足轻点,勾着眼朝李承泽得意道:“如何?”

他没有说话,眼神幽暗,跳动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室内一时静谧,片刻,他抬手朝我唤道:“过来吃汤圆吧。”

这一顿宵夜,吃得宾主尽欢。李承泽许是良心发现,将一整碗豆沙汤圆都给了我,瞧我穿着单薄,又把他素日穿的一件黑貂大氅与我披上。

他垂着眼,仔细替我系上大氅领口的绑带,忽然开口道:“玉清。”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以后把这里当做家吧。”

瞧瞧,本君的道友多么靠谱。

5.

老皇帝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腊月初一,李承泽新帝继位,万邦来朝。

上书房内,我赤脚坐在窗框上,悠哉悠哉地翻着话本,读到“赵王红着眼当街抢亲,将云娘掳至宫内做禁脔,每日如何云雨”这一段时,不免脸红心跳,粉圈紧握,咂嘴感叹。

正在批公文的李承泽狐疑地望了我一眼,目光凝在我的赤足上,停了笔,把他座上狐裘铺到我脚下,一把将我从窗框上拉下来,冷声训道:“你鞋呢?去把鞋给我穿上。”

那一顿宵夜过后,李承泽不知抽了什么风,对我呼来唤去,横眉冷对,便是师尊在时,也不曾对我疾言厉色过。

可怜本君寄人篱下,不得不仰人鼻息。我不情不愿半踩着鞋,踢踢踏踏,走到桌旁拿起他刚刚批的礼单看。

“鎏金舞马衔杯银壶、褐彩云纹镂花五足鼎、兽首玛瑙杯……啧啧啧,李承泽,你这个皇帝当的。”

“当得如何?”他把呼呼刮着冷风的窗户牢牢扣上,转过身冲我挑眉一笑。

“自然是当得甚好。”我抱着礼单,诚心诚意感叹。

“哦?是么。既然如此,为何独独玉清没有给孤送上贺仪呢?”

他嘴角噙笑,一双眸子扑闪扑闪,直勾勾盯着我。

啊这……本君一身吃穿用度,全仰仗李承泽,送礼这个事,确实是本君疏忽了。

我权衡再三,讪讪开口道:“这个…我用毛给你扎个鸡毛掸子怎么样?”

他凉凉瞥我一眼,“玉清这礼送得极妙,孤王坐拥天下,刚好就差这一根鸡毛掸子,妙哉,妙哉。”

我落了面子,脸一红,梗着脖子正色道:“本君乃是昆仑山正儿八经的仙人,修为深不可测,便是送你一根鸡毛掸子,那也是一根深不可测的鸡毛掸子,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哈哈一笑,“孤王听闻仙人吸天地之灵气,食日月之精华,昨日孤特意让人备了一道佛跳墙,如今想来,竟是打扰玉清修行了,孤王愧疚得很,这便下令让人撤了。”

“你!”我一掌拍桌,怒目圆睁。

“行啦,逗你的。”他倒了杯茶递到我面前,拍拍我的头道:“消消气。”

我就着他的手嘬了口茶,突然福至心灵,抬头正色道:“李承泽,我送你个愿望吧。”

“嗯?”

我越想越高兴,觉得这个主意再好不过,抓着他的袖子乐眯眯道:“我是仙人啊,你许个愿望,我总能替你做到的。”

他眼里盛着淩淩波光,甚为满意地道了声好,兴致勃勃提笔写在黄绫上,拿着玉玺郑重其事地盖了个章。

我虽然高兴送了份称心如意的礼,但总觉得他这般举措有些过了头,站在一旁惴惴不安开口道:“李承泽……你不会让我点石成金,还你钱吧?”

他颇嫌弃的瞅了我一眼,“瞧你那点出息,孤王养十个八个你绰绰有余,岂会在意那两个银子。”

得了这句准话,本君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拍拍胸脯道:“那便好,既如此,往后有什么心愿,你尽管和我提。”

6.

腊月初十,凡界下了一场大雪,本君料定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强拖着李承泽去御花园打了半宿雪仗,回来便病倒了。

我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太医诊不出什么问题,听了李承泽说的病因,估摸着开了些风寒药,喝了几天不见好,李承泽一通医不好就陪葬的恐吓后,老太医抖着手,又加了一味黄连。

我初时配合着喝了两副,第三日,李承泽再把那碗乌七麻黑的东西端到我面前时,我捏了捏拳头,十分坚定说:“我不喝。”

李承泽难得耐心,低声哄道:“听话,乖乖喝了它,我再与你吃碗汤圆,豆沙的。”

当时说富贵险中求,本君义无反顾选了富贵,现在这境况约摸就是我打扰李承泽渡劫的天罚了。既然如此,便是喝龙肝凤髓也没用。

我把嘴边那碗要命的东西挡开,心虚地瞄了他一眼,觉得他应该不至于拿一个病人怎么样,便怯怯开口道:“我给你说个事,你不许生气,更不准打我。”

他仍是浅浅笑着,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什么事那么严重,你又朝我暗格丢瓜子皮了?”

不是,比这严重一百倍。

见我一脸严肃,他无可奈何答应道:“你说吧,我保管不生气。”

我踌躇了一下,最终把心一横,豁出去道:“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掉毛,怕冷,法力不灵,都是天人五衰的表现,我……快要死了。我那时候想着死前过两天好日子,就想着讹你一把,赖在你身边……”

我越说,他的脸色越黑,到最后我几乎不敢看,把头一蒙道:“说好的,你不准打我。”

空气一时安静,他缓缓拨动着手里的佛珠,良久,冷笑一声道:“你本事大得很,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

蒙了一会,我又慢慢把头探出来,小声说:“其实就算你打我,我也早感觉不到疼了,你要是真生气,就打我两下吧。”

他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开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着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

再开口时,他的嗓子有些哑:“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苦笑一声道:“我金丹已毁,全凭一身仙骨撑到现在。眼下便是药王菩萨亲至,也救不了我了。”

“是何人伤你?”

“没有谁,我自己伤的我自己。”我耸耸肩,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还有多久?”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目光撞上他漆黑的眸子,我一激灵反应过来:“哦哦,原本还有三五个月的,但是我为了讹你出了点代价,唔……也就这七八天光景了。”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

待得一柱香后,李承泽情绪已经收拾得很妥当,他不紧不慢给我捏了捏被角,又把他手上常年带着的佛珠退下来挂到我的手上,一字一句道:“正月初一,你必须活到正月初一,陪我把年过了。玉清,你既然骗了我,这便是补偿了。”

接下来的日子,李承泽直接把我挪到了他的乾元殿里,日日盯着,生怕我哪日突然就撒手而去。我有时候半夜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也能感觉边上有个人时不时掐着我手腕数我的脉搏。

老实说,我有些难过。

看着李承泽整天跟个没事人一样在我身边晃,镇定自若同我闲聊,我更难过。

腊月二十八,我好好地梳洗打扮一番,同李承泽道:“我想去莲池看看。”

若是以前,李承泽定然要凉凉瞟我一眼,讽刺道:“大冬天赏莲,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承泽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他往我手里塞了个暖手炉,又绕到我床前,微微弯下腰。

“上来。”

“哈?”

“我背你去。”

见我愣愣眨巴着眼,他啧了一声道:“我不背你你怎么去,你还走得动吗?再不上来我走了。”

“哎哎,你再弯下来点,我够不着。”

他背的很稳,我趴在他背上,看着他刀削般的侧颜,由衷叹了一句:“尊敬的皇帝陛下,您老人家龙章凤姿,长得属实不错。”

他冷哼一声:“你才知道么?孤王要不是忙于政事,这会孩子都好几个了。”

我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啊呀呀,前日是谁驳了右相让你广开后宫的折子。”

他咳了一声,把我往上托了一托,大大方方道:“你说的不错,我是驳了他的折子,你猜猜,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可是我不敢说。

我同白烨,有分无缘。

同李承泽,是有缘无分。

不晓得他到底是天上哪位神仙,早知如此,我该早早去拜访的。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再开口。

寒冬腊月,莲池一片萧索。我伸手折下一叶残荷握在手里,叶子在寒风里冻得很干,用手轻轻一捻,便碎成粉末落在水面上。

“我有一位故人,葬在莲池里……承泽,往后你若是有空,多替我来看看吧。”

“好。”

第二日,本君是被李承泽一巴掌呼醒的。我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便见他蹙着眉,一手紧紧扣着我的肩膀,另一手端着碗参汤,正往我嘴里灌。

见我醒来,他略略松了一口气,沉声道:“今日才腊月二十九,你应当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我低咳两声,笑道:“我记着呢,你放心。我记得还许过你一个心愿,你说吧,本仙君言出必行。”

他略有些出神,“心愿么……当时确实是有一个的。现在嘛……勉强算是实现了。”

我大惊:“你莫不是盼着我早日身归极乐吧?”

脑袋上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7.

除夕夜,宫里张灯结彩,四处挂着喜庆的红绸,啊,本君沾了过年的光,还混了个喜丧,不亏。

三个月前,本君不过是好心替他烤了烤头发,李承泽就提着刀剑要砍要杀。三个月后,他巴巴地站在床边,握着梳子要给我梳头。

呵。

我懒懒打量着铜镜中那对男女,漫不经心道:“侍儿扶起娇无力,从此君王不早朝。李承泽,你现在颇像个昏君。”

身后那人全不在意:“孤当了二十年英明神武的皇太子,做两天昏君又何妨。”

他将我头发一下下梳顺了,又顺势弯下腰来,把头枕到我的肩上。

我觉得他这个姿势似乎不太妥当,正要开口,只听得他在我耳旁道:“玉清,同我成亲吧。”

这一声宛如一个炸雷。

本君诚然晓得他对我有点意思,但是这……我是打算把这份感情带进棺材里的。

我全身紧绷着,讷讷道:“这显然不大合适……”

他却贴得离我更近了,不容置疑道:“有什么不合适,我瞧着合适得很。我喜欢你,这你不会不知道。今日我不是帝王,你不是仙君,我们就做一对俗世夫妻,这不好么?还是说,你不喜欢我?”

因为离得近,他说话的气流打在我脖子上,惊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颤栗。

我还未出声,他又道:“你瞧见里里外外那些红绸了么,我叫人布置的,可还喜欢?红烛合卺酒也是现成的。你刚刚说我是昏君,瑾儿,没有妖妃,我一个人可做不了昏君。”

李承泽实在太会蛊惑人心。

等我回过神,我们已经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成了一对真真正正的俗世夫妻。

“疼么?”

“啥?”话题变换太快,我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我记得你说,你金丹毁了,疼么?”

“哦……你说这个,疼啊,疼死我了,倘若再有一次,我是万万不敢挖金丹了。”

想了想,我又笑了:“疼也有疼的好,如果不是疼得我忍不住,我也不会想方设法接近你。”

他却没有笑,只是搂着我,缓缓道:“疼的位置在哪儿?”

我指了指心口,“这儿。”

他顺着望过来,目光沉了沉,轻声叹道:“傻子……”。

身子瞬间被束缚进强有力的怀抱,他吻得强势且霸道,本君纵然看过众多话本学过很多经验,一时疏忽竟落了下成,叫他紧捆着欺负了一遭,实在丢人。

过了许久,他终于将我放开,略略平复了下呼吸,挑了灯,用被子把两个人卷进去。

“你想睡会儿,还是咱们多聊聊?”

我道:“这些天睡得够多了,聊聊吧。”

于是我们就盖着棉被纯聊天。

他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我也捡着天上的趣事说了几件。也没聊些个什么,天就微微亮起,正月初一了。

窗外熹微的晨光照射进来,聊天戛然而止,李承泽脸色白了一白,蓦地翻身把头埋在我颈上,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要死。”

本君记忆中的李承泽,朝堂上、战场上,从来都是游刃有余杀伐果决的,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想起上次我哭时,他说“别哭了,我带你去吃宵夜”,眼下情况不大相同,但想来万变不离其宗。

于是我也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别哭啦,我给你看个好看的。”

万千华光涌起,高贵的神鸟缓缓显现,天青色羽翼流淌着莹润的光泽,周身燃烧着炫目的银色火焰,堪称风华绝代。

李承泽,我烧了仙骨给你看着玩,你可不许再哭了。

8.(李承泽番外)

过去的这一年里,本殿一共遭遇了7次暗杀,其中有4次,是我四叔所做。他要杀我,我不怪他,毕竟总有一天,我也会亲手杀了他。

我从前听说,四叔和我父皇,也有过一段兄友弟恭的时候,那时候我父皇还没当上太子,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被其他皇子欺负,每每都是四叔替他出头。父皇寝殿里挂着的那把乌金宝剑,就是当时四叔送的,上书‘康泰‘二字,乃我四叔亲手所刻。

父皇为了避免重蹈兄弟相残的覆辙,我一出生就立我为太子,好绝了别人的心思。

承,是继承大统的承,泽,是泽及万民的泽,不容行差踏错。我带着这样宏大的使命,一路踽踽独行,走到了二十岁。

身为储君,身边的人无非敬我、怕我,爱我的也有,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姐,我做什么他们都爱,本殿瞧着心烦,是以未曾娶亲。

你瞧瞧,连四叔那样的,都有过感人肺腑的兄弟之情,我这样的,却要孤独终老,着实不公。不过我也不在乎,自古帝王,谁不寂寞?

后来我遇上了个爱掉毛的小仙人。

别人见我,总要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或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唯有她,一口一句“李承泽”,忒不恭敬。

初初见她,她一身黛青色衣裙,眉间一点朱砂,美得不似凡人——她也确实不是。

她说她是来护我平安的,然后替我挡了一支毒箭。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人,抱着我,替我挡了一支毒箭,那是母妃,我记得她当时一边蒙着我眼睛,一边把我搂在怀里,说“泽儿别怕,有娘亲在。”

现在也有一个人,满身是血倒在我怀里,冲我龇牙咧嘴道:“太子殿下,您瞧,我是不是来保护你的。”

我摆出礼贤下士的恭谦姿态,三言两语就把她留了下来。

和四叔明争暗斗那么多年,真正兵戎相见那天我却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走了一会儿子神——为了个冰冷冷的位子,那么多人拼杀,值得么?今日是四叔,明日还有五叔六叔七叔,皇城里,同一个故事,重重复复能演千年,无聊透顶。

四叔倒了,很多人高兴,尤其是太子党。我活着,他们压对了人,就能加官进爵位极人臣。

那个小姑娘——玉清真人——也很高兴,因为能继续睡热乎觉,唔……这个理由格外清新脱俗,本殿自此对她多上了两分心。

再然后便是动心了。

她的舞,美得惊心动魄,本殿猝不及防、退无可退。

我富有四海,倘若她是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本殿都可以以国为聘。

可她偏偏是个仙人。我所拥有的权势、财富、名利,便不值一提了。

开始的时候,我总担心,仙人寿命不知几何,凡尘俗世短短几十年,我这渺小的生命如何在她的人生里留下痕迹。

她给了我个心愿,我满心满意打算着,要给她个身份,让右相收了她做干女儿,然后我娶她为妻,她若是不同意,那我便拿出那个心愿来好好说道说道。至于右相么,他立了这样一个大功劳,孤保他三代荣华富贵。

我难得喜欢上一个人,自然要千般万般待她好。

才将将开了个头,她说她活不长了。

天人五衰,她一直骗我来着。

我反复品味着她快要死了这个事实,心里突然涌起个荒唐的念头——也许该去找个高人算一算,我李承泽莫不是个克妻的命格?

右相那道折子,说怀真人狐媚惑主,让我广开后宫。

玉清只知道我驳了他的折子,不知道我还撤了他的官职。

确实是有点昏君的潜质。

除夕夜,我哄着她拜堂成婚。即使只有一天,她今生也必须是我的妻子。

我的傻姑娘,我连她赤脚站在地上都舍不得,她却自己剜了金丹,日日心口疼。

我没敢问是什么缘由,怕万一她说,她为了旁的什么人,那我如何是好。

有道是惊羡世间烟火花开遍,偏偏走不到月圆。

错错错。

9.

宸景上神渡劫回来的时候,黑着张脸,直直闯进了天帝白烨的书房,随即落下一道禁制,不得任何人进出。

这可奇了,宸景上神,原身乃是一尾应龙,他曾是天界战神,修得神位后,又掌刑罚千年,最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不晓得什么事儿能惹得他老人家发火。

众仙不敢问神君本人,便把主意打到了司命的头上,百般威逼利诱下,司命仙君终于透漏,这宸景神君此次下凡,历的本该是个人皇之劫。

神君在凡界这一世贵为太子,按照司命的安排,他原本应当顺风顺水的长到二十岁,却不料中了暗算,身重剧毒,昔日储君,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受尽百般折辱,只看他能不能于荆棘遍地中绝地重生,开创千秋盛世。

偏偏有个姑娘,横插一脚,让他没中那剧毒,生生把人皇之劫转成了个情劫。

那姑娘让帝王动了心,自己却早早撒手人寰。

他最是个隐忍的性子,人前不显山不露水,依旧是好端端的上朝理政,是个十分贤明的明君。却在某年除夕夜里,听得身边服侍的小黄门无心说了一句:“今儿奴才照例回东宫打扫,不晓得碰着哪里,居然掉下来一根还没做完的鸡毛掸子来,这鸡毛掸子好生漂亮,天青色羽毛,根部还带着血迹,竟像是从什么鸟身上生生拔下来的……陛下,你可见过这样的?”

小黄门絮絮叨叨自顾说着,边上帝王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来,不过三日,便抱着小黄门口中那根鸡毛掸子龙御归天。

他走时正值壮年,留下帝国偌大一个摊子无人继承,皇城又是一阵血雨腥风,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宸景上神这个情劫历的相当失败,众仙一阵唏嘘感叹。

一白发老叟摸着胡子慢悠悠道:“老道儿有生之年,从未想过居然能听着宸景上神花边的一天”

另一长眉仙人也咂嘴叹道:“可不是,想当年在下还在福源洞中修炼时,便听闻众神之中,唯有宸景上神最冷心冷性,不晓得是何女子能让上神动了凡心。”

那这事又和天帝有什么关系?

司命却无论如何不肯说了,只抱着笔杆子欲哭无泪道:“宸景神君道这些年身居高位没地方动武,故才让小仙为他安排个主杀伐的命格,现下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小仙便有九条命也不够赎过的。”

宸景上神与天帝谈了不过两刻钟,再出来时面色稍霁,架着云匆匆朝东边去了。

10.

丹穴山已几百年没有凤凰诞生。这日山头金光大盛,随着一声巨响,一枚蛋咔咔裂开,里面蹦出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崽。

不错,真是区区不才在下本仙君。

青鸾也可涅槃,需先毁金丹燃仙骨,破而后立,七七四十九日后,方为凤凰。

我也是刚知道。

“啾啾啾啾啾啾。”

李承泽若是看见我这般模样,定又要笑我小鸡仔成精。

我尚在原地蹦跶,一双大手把我提了起来——岂有此理,竟敢冒犯本君,我浑身炸毛,张嘴便啄。

大手拎着我脖后颈,往我胸脯里拍了个什么东西。

救命啊…

“啾!!!!”

那人往我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训道:“又是剜金丹又是燃仙骨,你厉害得很。”

“啾??”

“打扰上神历劫,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啾???”

这声音的主人是……李承泽?他渡劫回来了?

“啾!”我欢快的鸣一声,张开双翅,扑腾着就往他身上蹭。

那人低低笑了笑,抬手接住我道:“我好想你。”

三个月后,本君已修得人形,舒舒服服地窝在李承泽怀里剥葡萄吃——宸景上神——我还是喜欢叫他李承泽。

“李承泽,你那日往我胸脯里拍了什么东西。”

上神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书,闲闲翻过一页书道:“本座的护心鳞,下次你若是得空想再剜一次金丹,得先问过本座。”

(喜欢的话点个赞吧,这对我很重要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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